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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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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着。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的说。“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着。这件事是讲定了。“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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