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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远行_周国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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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我们五人睡在大集装箱做的避难所里。虽然经过晾晒,枕头和被子仍是潮湿的,我始终嗅到霉味。阿正突然说:“有人在石头上走。”他刚说完就鼾声如雷了。我睡不着,起床走到外面。一弯金色的月牙悬在天空,海、山峰、冰盖在夜色中依然清晰,像是一张蓝色幻灯片上的风景画。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句。此时此刻,谁在世界的尽头走,在向我走来?



 冰盖的故事

    我独自坐在悬崖上的时候,面对眼前的风景,心中感觉到了一种我所熟悉的绝望:文字与景物毫无共同之处,用文字怎样描绘景物呢?比喻,想象,象征,意象,其实都是文字被逼无奈才找到的方法。

    冰盖那边不断响起轰隆声,是婚礼上的礼炮吗?谁的婚礼?海面上漂满了碎冰,是为新娘散的白色的鲜花吗?谁是新娘?

    或者,随着那炮声,一大座冰山从冰盖上分离出来,如一艘大船,开始了自己的航程。它去向何方?它的命运已经注定,便是葬身大海。它为什么还要出发,莫非这正是它所向往的?1…45?是否应放上段?

    就这样,我独自坐在悬崖上,怀着表达的渴望和绝望,思绪纷然,一首诗就从这纷然的思绪中鲜明起来了,它向我讲述了我所看到的冰盖的故事——天空多么晴朗洁白的冰盖浮在澄蓝的海上像一只崭新的冰淇淋蛋糕盛在蓝色的托盘上——你听那一阵阵轰隆据说是冰盖在太阳下崩塌——不对,那是婚礼上的喜炮今天不知哪位公主出嫁——你看海上漂满了冰块据说是冰盖爆裂的碎渣——不对,那是撒在婚床上的许多美丽的白色鲜花——你看那座巍峨的冰山据说是一次大爆裂的作品——不对,那是一艘豪华游船一对新人正在蜜月旅行此刻,浮冰已经融化鲜花和游船都已从海面消失我一遍遍问大海你把新娘藏到了哪里大海沉默不语阳光下涌流着万顷波涛一只蓝色的托盘上盛着被切割过的冰淇淋蛋糕。



 山谷里的晚霞

    这是纳尔逊岛上的一个山坡,眼前是向西伸展的宽阔的谷地,谷地上布满水塘和苔藓。我踏上谷地,独自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一个平坡,松软的地是碎石和泥土。在这一带,碎石还在分化,泥土刚刚形成,两者的界限往往难以划清。就在这个平坡上,竖着一组神秘的石头,方正的大石块整齐地堆砌成两截城墙,酷似长城的遗迹。当然,不可能有人类来这里修筑长城。那么,这长城必定是外星人的作品了,或者,是上帝的作品。

    我朝西走了很久,越过两个湖泊,湖泊的边缘是沼泽,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深浅,仿佛随时会被吞没。真正是万籁俱寂,杳无人烟,只听见我自己的喘息,长统靴踩进和拔出稀泥的擦破音,还有头顶成群紧追不舍的燕鸥的尖叫声。我心里有点儿怯,但仍硬着头皮朝前走。终于,西海岸已近在眼前,看见了大海和海上的礁石,我便返回了。

    晚饭后,沿着我走过的路线,大家一起再去西海岸,说是要看日落。当我们登上山顶时,太阳已经隐没在邻近的一座雪峰背后。可是,晚霞——这落日的女儿,母亲的美貌投照在她的身上,她还在对着海的镜子梳妆,把那一头金色的秀发甩在海的上空。紧靠岸边,耸立着一座黑色的石峰,此刻却涂满了血红的残阳,仿佛是在为爱情而燃烧。我默默地想:这是一段注定无望的情缘,情人之间隔着走不完的路程,不用多久,夜幕就要落下,母亲就要把女儿带回宫中。

    归途上,山谷越来越幽暗,四周黑影幢幢。奇异的是,在一座黑色的山岳上空,又闪出一片多么美丽的晚霞,像一簇簇金黄色的郁金香,静静开放在暮色里。我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感到莫名的惆怅。我仿佛看见,这同样的云霞也曾开放在遥远的青春期的天空,向少年许诺爱情和光荣。现在,在生命的黄昏,青春的心情突然苏醒了,仍是那样甜蜜、清纯、芬芳,却笼罩着岁月的忧伤。当我重新上路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一个温暖的思想:人生中的珍宝并未真正遗失,全都珍藏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心理测验答卷

    来南极之前,曾在北京一家医院接受心理测验。今天获悉,答卷都在阿正手中,并且带到这里来了。我向他要回了我的那一份。当然,我很好奇,想知道测验的结果。以下是医生写的结论和分析——

    “除mf分稍高之外,其余项目都在正常范围。mf高指示:具有极高的审美和智力,有良好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外表可能为非传统男性色彩,但内心却有很强的忍耐力,宽厚和温柔的感情。

    “个性属内外倾,偏向外倾。

    “有轻度的神经衰弱倾向,对健康比较关心,看待问题有时有低调色彩,在社交中表面上较被动,实际上自我意识较强。”

    好像还比较准确,对吗?



 游西北海岸

    去西海岸北段。车送我们到位于西海岸中段的智利机场,然后,从那里开始步行,沿海岸向北,一路看海景,看海狗和海豹。西海岸一带,海上多礁石,岸边多悬崖,景致有变化,不像东海岸,看见的只是一个大海湾。不过,由于阴天有雾,景色朦胧。西海岸一带的另一特点是海豹多,今天又看见好几群挤成一堆的象海豹,若干独处的普通海豹。海狗比较少见,今天倒看见了几只。海狗又叫海狼,黑色,身体较小而灵活,在岸上时不像海豹那样躺着,多取坐姿,走路时身体也抬起,但其动作看上去像是瘸腿似的。对于我们这些围观者,它们不像海豹那样无动于衷,而往往是躲避。1…40有一座石峰向海中伸展出去很远,再沿海岸走就要绕一大段路,我们便改变方向,朝东北走,向科林斯冰盖接近。途中翻两座山坡,其余基本是很宽阔的山谷,平坦湿软的泥石之地。有的山坡是贼鸥的王国,一踏上去,不得了,立刻有成双成对的贼鸥迎上来,朝我们低飞俯冲。这是它们的家,它们不欢迎,我们理当知礼,就绕路而行了。山谷里有一块地,仿佛整齐地画着数十个大小相等的圆圈,彼此紧密相挨,圆圈里是暗红色的小石片,圆圈与圆圈之间的缝隙里是淡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像是一种特意制作的图案。我们猜测是已被废弃的贼鸥的窝群,回站后请教一位科学家,他说贼鸥不群居,肯定不是贼鸥的窝,应是由于融雪等因素造成的地理现象。

    到科林斯冰盖的脚下了。这是冰盖在陆地的边缘,与陆地和山脉相连,不像临海的边缘那样有一个壮观的截面。走出山谷,便是东海岸,可以看见乌拉圭站的房屋在左侧的岸上。我们向右走,到俄罗斯站上车。这段路也不短。今天一直在走路,走了六个小时。



 爱怜动物

    海滩上有一只小海豹。我慢慢地接近它,走到它身旁,柔声和它说话。它抬起头,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对我并不躲避。可是,围观的人多了,它受了惊,开始朝海的方向挪动。那个方向上又出现了一个人,手里举着摄像机。它停下了,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现在,它的左侧站着两个人,前方站着一个人,我站在它的右侧,离它最近。我想让它突出重围,便轻声对它说:“来吧,别害怕,从这儿走,到海里去。”没想到它真的听我的话,朝我这里挪动了。我便后退,慢慢向海那边走,它也跟着朝海那边挪动。大家开始议论,我也有些得意,也许我们的说话声又使它受惊,它突然抬起身,朝我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我笑了,赶紧撤退,也劝大家撤离,还它一份安宁。

    两只贼鸥在我们四周焦急地盘旋和叫唤。发生了什么事?一只毛茸茸的小贼鸥从一块岩石后面走出来,向空地走去。这是它们的孩子,它的羽毛灰黄色,样子像大个的雏鸡,长腿,走路很快,但还不会飞。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轻声招呼它,它的步子比较悠闲了,它的爸爸妈妈也不那样焦急地叫唤了。

    我相信,只要你对动物有爱怜之心,你是完全可能和它们交谈的。

    一位专门研究贼鸥的科学家对我们说起一件事。有一回,他看见一只小贼鸥掉在冰窟窿里了,它的妈妈围着冰窟窿转圈子,焦急地叫唤着。很显然,这个可怜的妈妈完全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当时,这位科学家只需伸一伸手,就能救小贼鸥一命。可是,他想到不该对南极的生态进行人为干预,终于没有伸手。第二天,他再去那里看,当然,小贼鸥已经冻死在冰窟窿里了。听了这个故事,我心中黯然。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果他救了那只小贼鸥,会对南极的生态造成什么改变呢?在这种情形下,人是应当听从自己的恻隐之心的。唉,我多么希望经过那个冰窟窿的人是我而不是一个科学家啊。我相信,那个贼鸥妈妈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



 农历除夕

    农历除夕,站里做了一个非常人道的安排,就是开车把队员们分批送到智利站,让大家给远方的亲人打电话。当然,我也去了,与正在湖北家乡探亲的妻子通了话。这里的白天,恰是国内的除夕之夜,亲人们在这个时辰接到来自南极的问候,喜悦自是非同一般。智利站也十分理解和配合,派专人守在那部唯一的公用电话旁边,下午二时之前不准除中国人之外的任何人使用。某君在电话间里呆的时间久了一些,因为他是高个子,头发自来卷,那个守电话的智利人便一再问我们,他是不是中国人,如果不是,就要把他揪出来,引起了大家一阵愉快的哄笑。1…43

    晚上,人们照例要热闹一阵,我早早地回屋了。我没有白白在南极过这个除夕,一天里写了一篇两千字的挺漂亮的文章。



 红与黑

    今天是阴天,刮着大风,有一个二十七岁的英国女子在乔治王岛上死去。她是一个旅游者,曾被送到俄罗斯站抢救,死于糖尿病导致的心力衰竭。

    而在这同一天,长城站请各站站长及随员来站上晚餐,餐后联欢。此刻,已是晚上十点半,楼下餐厅里仍在喧闹,音乐声和欢喊声大作。不过,那南美的音乐可真好听,既有欧洲音乐的优美旋律,又有非洲音乐的强烈节奏。这里从来不曾放过这么好听的音乐,一定是那些智利人带来的磁带吧。我一边读一本小说,一边听着这音乐,有些坐不住了。但是,我下去做什么呢?我不能旁观,这音乐是不能让人旁观的。我也不能投入,这些天我的心脏不太好,我怕自己受不了。

    我还想到了那个不认识的死去的年轻女子。我终于没有动弹,继续读小说。站上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近来我成了那里的常客,经常取回几本阅读。这几天读了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海涅、泰戈尔,都是很早以前读过的,这些书我自己都有,却一直没有工夫重读。今晚读的这本小说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在这一个晚上,红是欢乐,黑是死亡,人类的悲欢是怎样地不能相通啊。



 难兄难弟

    智利有一个复活节岛,因为岛上若干座神秘的石人巨像而闻名于世。我和唐诗曾心向往之,一再提议乘机去游览一趟,得到了其他几位的响应。我和唐的想法是,与其在这乔治王岛上耗着,不如提前离岛,安排一些有意思的活动。因为我们身处孤岛,外面的一切活动都要靠极地办驻圣地亚哥办事处的那位留守先生来安排。通过传真与他反复联络,达成的协议是按预定计划离岛,每次考察队员离岛之后都有旅游项目,可以安排得紧凑一些,增加复活节岛之行,由他负责联系旅行社。他很快通知我们,已经联系妥当。

    没想到的是,今天得到消息,那位留守先生与旅行社的联系发生差错,复活节岛去不成了。

    最感到沮丧的是我和唐。在这个月上旬,我们两人就谋划要提前离岛回国,只是因为挡不住复活节岛的诱惑,才决定留下来。早知去不成,何必多留这一个月呢。

    我和唐是职业、性格、志趣都很不同的人,但是,我们对于这一点的看法完全一致:没有必要在长城站呆两个月之久。早在来程中逗留圣地亚哥时,我看他情绪低落,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当时就要去向主持者提出提前撤离的要求,我劝他等待,开玩笑说:“有先知先觉者,有后知后觉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大家被浪漫的想象、抽象的观念、自己以及媒体的高调制约住了,但一旦进入现实,多数人会渐渐恢复常识,和我们一样感到无聊的,那时提出也不迟。我还表示,人家花这么大力气策划这个活动,你现在就泼冷水,会伤感情。他当即反驳说:不,是伤面子。我心中一惊,暗暗佩服他比我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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