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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杂文集_全集-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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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的过客。在一坛橘子果冻里载沉载浮,间或清醒,才发现夜色阑珊或者东方既白。



 



在这里消磨了不知多少个晨昏之后的某天下午,我坐在靠墙的位置,拿了一本《荒凉天使》打算看看,可是翻来翻去总是停留在开头部分,思维总是无法连贯起来,好像有人在脑子里放了一个弹球,横冲直撞。



 



不得已只好放弃了凯鲁亚克,开始观察周围的人。有时候,仔细观察可以得到意外的收获。比如那天,我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一个身影非常熟悉,但是又明明不曾见过。有时候人会有一种感觉,在见到一件事,一个摆设,闻到一股气味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其实从未经历过。不过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和坐在窗边的那个穿黑色外套的人有什么秘密的联系。



 



我把那本《荒凉天使》打开,举在眼前,装作看书的样子,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个人身上,自觉有一种偷窥的窃喜。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桌上放一杯咖啡和一份蜂蜜松饼,穿黑色外套,逆光而坐,面目模糊不清,右手攥成拳,只伸出食指,在桌上画些什么奇怪的符号。那只手指好似花样滑冰演员一样灵巧,先是微微一顿,然后流畅地划了几道交结的半圆形轨迹,随即又停下,食指先轻柔落下,在桌上一瞬间划过,无限怅惘地抬起,最后整只手放松下来,好像一只飞越了整个夏季的蝴蝶。



 



我躲在《荒凉天使》的后面,看着他重复那一系列动作,周而复始,在桌上不同的地方画古怪花纹,心里想,这是一个寂寞的人,一定懂得世间的爱与凄楚。从三点半到五点半,我便沉浸于那个缓慢而忧伤的抬手指的动作里不能自拔,那根手指于我,简直是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蛋糕。



 



五点半的时候,那人起身,结账,桌上的咖啡和松饼仍然一口未动。金黄的松饼在深蓝的盘子里维持着一种海上生明月的饱满姿态。我终于挪开了用来做掩护的《荒凉天使》,只觉得两臂酸痛,思维混乱。于是又坐了一会,把脑袋里那些漂浮不定的忧伤思绪收敛起来,方才起身结账。装作不经意地问老板,那穿黑衣的男子可是常客?



 



老板现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说:“你在说x先生吧?他每个月17号都会过来,从下午两点半坐到五点半,点一杯皇家咖啡和一份蜂蜜松饼,但是从来不吃。他是我们这的一道风景。”



 



“x先生?为什么是x先生?”



 



 “不知道,有一次他在这里遇到了熟人,我听见人这样叫他。他除了点菜和结账,从来不同任何人说话,也没见和别人同来。”



 



 呵,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为谁风露立中宵呢?



 



 此后的三个月,每个月17号下午,我都会拿着那本《荒凉天使》,去兰登咖啡馆看那根忧伤的手指。从两点半的五点半。并且怀着某种不能言说的隐秘心情,每次都把那本书翻到第五十九页(即是第一次见到x先生时看到的那一页),不顾两臂酸痛,以同样的姿势把书挡在面前,甚至穿同样的衣服,拿同样的提包,吃同样的食物——红茶和黑森林蛋糕。



 



据我猜测,这种毫无根由的做法似乎是为了营造一个静止不动的时间的假象,不过,人的想法千奇百怪,谁知道呢。



 



 我躲在纸张和油墨的气味后面,欣赏着那个逆光的剪影,那根忧伤的手指,让多年的往事在脑海里纷飞飘零,间或猜测一下那位x先生的故事,自觉在已经步入了高蹈遁世的艺术家生涯。



 



那一段时间我的梦境奇诡非凡,童年收养的大公鸡和着火的伦敦塔交替出现,鲍勃迪伦穿行于维拉王的森林,爱因斯坦手持解腕尖刀在海边舞蹈。



 



 这样的下午只过了三个,在第四个月的十七号,冬天已经到来。我仍旧穿着四个月前的奶油色薄外套,坐在靠墙的位置上,把《荒凉天使》翻到第五十九页,举在眼前,想着这位x先生和他忧伤的(至少我认为是忧伤的)故事:他在桌子上划的符号是什么?花草,脸庞,还是失落的闪米特文字?他坐在那里,又是为了什么?等待,遗忘,还是寻找?



 



如此无法无天想入非非,殊不知主角已经来到我的桌前。



 



大惊之下,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只看到熟悉的黑衣立在面前,熟悉的忧伤的手指搭在沙发的靠背上,还有一双不熟悉的眼睛,眼白泛蓝,瞳孔是暗沉沉的黑。他问:“你是v吗?”声音非常柔和低沉,有一点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生气。



 



原来,他是在等待,等一个叫v的人。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生存,死亡,还是爱情?



 



 他的眼睛里闪过悲哀的神色,好像停驻在废墟里的萤火虫。



 



 他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是V。”



 



 “为什么呢?”我指指对面的沙发,作了个请的手势。他迟疑了一会才过去坐下。如此我又看到了那根忧伤的手指。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这个叫v的人。”



 



“恕我冒昧,因为这三个月,您每个17号下午都坐在这里,穿一样的衣服,喝一样的红茶,看同一本书。”



 



 原来我在看风景的同时,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我说:“我只是不喜欢改变。”



 



 “真对不起,打扰了。”他起身欲离去,我叫住他:“等等。”



 



 “有什么事么?”



 



“你每次在桌子上,画的是什么呢?”



 



 “蜜蜂。”



 



 居然是蜜蜂,这种随处可见的,长着刺会酿蜜的小东西,不是失落的语言,也不是神秘的符号。



 



 “为什么要一直在桌子上画蜜蜂呢?”



 



 “那件事说来话长。”



 



 我倾过身子:“正好我也没事做,您介意讲讲么?”



 



 他站在原地,把忧伤的右手插进外套兜里,又拿出来,最后坐下,说:“你觉得,跳佛拉明戈的蜜蜂怎么样?”



 



“还有会跳佛拉明戈的蜜蜂么?”



 



“我不知道,或许有。”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继续说道:“这件事非常复杂,说来话长。说出来又没人相信,不过今天,既然你没觉得跳佛拉明戈的蜜蜂有什么不对,想必也会相信我的故事。”



 



我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于是x先生开始讲述他的故事,非常奇怪但是非常迷人。



 



我也依约一直保持坚信的状态。



 



他说他的名字叫x。他要等的人叫V。



 



从蓝登咖啡馆到K的家有1689米,从x的家到蓝登咖啡馆也有1689米。他每个月十七号,都会走上3378米,来这里,点上一杯皇家咖啡,一份蜂蜜松饼,一边用忧伤的手指画会跳佛拉明戈的蜜蜂一边等待V,然后再独自回家去。



 



他已经等了V三年。



 



事情源于一个下午,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冬天的下午。那天x闲来无事,又没有来由的烦躁,一个人沿着城墙从东门走到西门也不能平静下来。于是他决定去买两本书,无论心情怎样,一旦走进书店,闻到油墨和纸张的气味,他就会立刻心思明净头脑清楚起来。



 



于是他去了汉广街。



 



汉广街是一条老街,上面紧邻着开了四五家书店。x先生说那是他最喜欢消磨时间的地方。如同蓝登咖啡馆之于我。



 



逛得久了,他甚至知道那几家书店里每本书的位置,有一家总是乱摆乱放,把沈从文的《山鬼》和老舍的《断魂枪》放在灵异小说的书架上,把《月亮和六便士》放到美国文学那一区。还有一家,总喜欢把冤家对头的书摆在一起,比如莎士比亚和马洛,马尔克斯和略萨。但是他只对一家书店的书不太熟悉,因为那里的书总是不停地被买进卖出,通常一样只有一本,摆放也没有一定之规。



 



那是家旧书店,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家书店,店堂曲折,高大阴暗,里面充满灰尘和记忆的气味。窗子许久不擦,即使透进来阳光也都是灰蒙蒙的,书架子通天彻地,想要找到一本书或许要站在半空的梯子上俯瞰众书,也或许要匍匐在尘埃之中抬头仰视,在书籍面前人既觉得至高无上又觉得低贱卑微。x先生总是习惯在里面埋头搜寻,直到打烊,既没有多余的顾客,也没有店员打扰。



 



那天他照旧在泛黄的纸页和松木香气之间寻寻觅觅,突然看到书架底层一本很古老的《白鲸》,心里雀跃得快要升上天空——那是他找了很久的一个版本。x把它从书架里抽出来,厚重的书脊拿在手里就有莫名的安全感,就像酒鬼手里拿着酒瓶子一样,似乎这世界上的一切忧愁就此远去,可以就此长醉不醒。



 



封面是黑色硬纸板,原本烫金的书名早就漶漫不清,x小心翼翼地翻开,却没有看到梅尔维尔或者莫比迪克的名字。原来他不知怎么的拿错了书,那本《白鲸》还好好的摆在尘埃中,灰蒙蒙的夕照映在书脊上,简直快要开出花来,而他手上拿着的这本,似乎是个评论集还是什么的。x随手翻开一篇,里面在谈一本叫做《卡斯塔德》的书。他觉得这书名非常好听,正欲继续读下去,老板走来,说要打烊了,催他结账。



 



x先生便把那本书放回去,暗暗记住位置,想要下次来再看,而买了《白鲸》回去。他说如今他仍对那天下午的仓促行事追悔莫及,每次想起心里都好像被捅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肌肉和血管分崩离析。



 



他讲到这里,情绪越发低落,虽然语调还平静,可是十指交叠,那根忧郁的手指略带神经质地在空中划着圆圈,倒有点像跳佛拉明戈的蜜蜂。



 



《白鲸》固然是一本不错的小说,也很适合晚上失眠时阅读,可前提是,这失眠不能是由另外一本书引起。x躺在床上,翻了几页梅尔维尔的叙述,正准备睡觉,可是“卡斯塔德”这个名字出奇不意的蹦到了脑子里,他咀嚼着这几个音节,心里对这本书产生了难以言说的,魔魅般的向往。



 



x先生说,那是本有魔力的书。



 



我相信书是有魔力的,就像博尔赫斯那本可怕的《沙之书》。谁会知道几页纸和一些油墨会让人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呢?被倒塌的藏书砸断腿的人可也不在少数。



 



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可抑制的猜测那本书可能的内容。“卡斯塔德”这个汉字的译名,究竟是由哪国语言翻译而来,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僧加罗语?乌尔都语?斯瓦西里语?或者仅仅是由一个中国作者生造的名字?这本书又写了些什么,是探讨生存和毁灭,放纵和节制?还是赛博朋克或者感伤主义?是中规中矩的叙述,还是不加标点的通篇长句,或者,是一本实验主义的借用了各种表达方式的作品?一大串的疑问在x的脑子里逡巡不去,他几乎可以感觉得到有暗红的熔岩在脑子里翻滚沸腾。



 



x说他从未像那天一样渴望天明。他在不断幻想那本书的一切细节,封面,封底,扉页,字体,作者.......还有拿到手之后坐在摇椅里阅读的满足和安然。越想问题就越多,越想越要贪求那尚未到手的幸福。最后索性坐起来,刷牙洗脸穿戴整齐,把在房间里堆得到处都是的书一一摆到书架上(他那一阵子正好不喜欢把书放在书架里),好像一位国王迎接他的新娘一样,让所有的士兵在广场上列队。他决心天一亮就奔赴书店,蹲在门口等待老板,第一时间把那本评论买到手。然后循着评论里的蛛丝马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它弄到手。



 



这样折腾到晨光初露,他拿上钱包出门,一路沿着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走到书店,心情虽然稍微平静,但是依旧雀跃。书店自然是没有开门的,他在门口徘徊,张望,为了平复心情而去数地砖的格子。在他数到第1147个的时候,老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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