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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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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
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么快乐,但是——不!你
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
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
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
,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
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么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么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
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
,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
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因为抖
,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个
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
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
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
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
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
,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
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
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
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
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
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
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
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倾城之恋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
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
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
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一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
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
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
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
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
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着?六妹
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
”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过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
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
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

  “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
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

  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
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着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
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
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

  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
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
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

  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
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
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
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
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
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

  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
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
,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
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
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
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
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颔,下颔抖得仿佛要落下来。
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
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穷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
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
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
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
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
本,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
子的衣领,把她儿子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
儿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

  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
”四爷道:“你别着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
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
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
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
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
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
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了公账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
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
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
。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东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
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
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
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

  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抹着老太太坐起身
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

  “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式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
”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
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
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
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
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
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
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

  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
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么由着性
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
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
,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
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
,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
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
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

  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
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
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
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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