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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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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
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
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
,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
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
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
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
。”乔琪道:

  “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

  “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
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
吃力了。”

  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
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
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
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

  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
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
垂下头。

  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
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
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
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
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
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

  “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
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
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
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
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
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
,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

  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
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

  “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
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
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
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
是?给他们灌的。”

  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
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
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
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
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
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
,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
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
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
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
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
。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
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
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
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
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
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同道:“后来呢?”
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
。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
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
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

  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
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
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
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
,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
“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
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
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
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
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
道:

  “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
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
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
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

  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
?”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
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
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
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

  “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
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
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
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
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
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
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

  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
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
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
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
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
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
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
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
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
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佳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
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
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
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
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
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
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
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
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
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
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
,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
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

  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
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
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
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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