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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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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
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
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
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
,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
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
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
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
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来
,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
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
过来筒过去。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试试。”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
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里面,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
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使劲甩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坏人,坏人!”汤姆生褪出
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侮的年青的母亲。然而禁不起他
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头去,摇摆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

  汤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
胡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许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
掉毛!”

  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诚心地”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
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净,又是耳目众多,他二人来往,总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馆里是不便去的
,只因香港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统共只有这几个,就等于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
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
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
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
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有一天
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她不做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
。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问,
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天,
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
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
,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
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
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
,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
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
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
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
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
,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
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
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
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
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
,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
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一
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她说话清晰而肯
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不多天天
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
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
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
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
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
装闯祸,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纷四下里送人,送了个干净。民国成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
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恐。

  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妈在她跟
前居功,因而唆使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虽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轻易不露面的
,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买通了做她的心腹,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
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座。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可是她与汤
姆生的关系并不十分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
几句。然而要报复,要在她们跟前摆阔,就得与她们继续往来。霓喜把往事从头记起,桩桩
件件,都要个恩怨分明。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挑选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计争吵
起来,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汤姆生是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
也是个有色人种的商人,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闹了一场,并无结果。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颇有地位的珠宝商人。这一天,他经过一家花店,
从玻璃窗里望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花山,看见霓喜在里面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围
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围巾牵过来兜在自己的头上,是炎夏,花店
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过堂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
是年轻,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刻划的残忍。也许因为她头
上的纱,也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
日光的庭院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
它进去,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纷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里面,方
才敖声笑起来,笑着,然而去告诉他舅父,使他舅父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
永远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觉。

  发利斯今年三十一了,还未曾娶亲。家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
喜欢,脸面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而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
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欺压之中打出一
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
去了,然而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锐利的眼睛
与鼻子埋在臃肿的油肉里,单露出一点尖,露出一点忧郁的芽。

  他没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
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牢笼住。现在又遇见了他
,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几
次。发利斯是个老实人,始终不过陪她聊天而已。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商人,也颇看得起他
。发利斯从来没有空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叫
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认得了,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边歪着点。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体重增加,人渐渐地呆了,时常眼睛里毫无表情像玻璃窗
上涂上一层白漆。惟有和发利斯谈起她过去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每每
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说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样虐待她,她怎样忍耐着,为了瑟梨塔
和吉美,后来怎样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个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
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
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然而只有
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旧日的光辉,还有吵架的时候,霓喜自己也知道这个,因此越发
的喜欢吵架。

  她新添了个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头发,肤色白净,像纯粹的英国人,汤姆生以此百
般疼爱。霓喜自觉地位巩固,对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个例假,英国人可以回国
去看看。汤姆生上次因故未去,这一次,霓喜阻挡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两个月,霓喜要卖弄他们的轿式自备汽车,邀请众尼姑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元朗镇
有个庙会,特去赶热闹。小火轮把汽车载到九龙,不料天气说变就变,下起牛毛雨来。霓喜
抱着屏妮,带领孩子们和众尼僧冒雨看庙会,泥浆溅到白丝袜白缎高跟鞋上,口里连声顾惜
,心里却有一种奢侈的快感。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
地下摆满了摊子,油纸伞底下,卖的是扁鱼,直径一尺的滚圆的大鱼,切成段,白里泛红;
凉帽,蔑篮,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虾酱,山上戳着筷子。霓
喜一群人兜了个圈子,在市场外面一棵树下拣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脚,取出食物来野餐。
四周立即围上了一圈乡下人,眼睁睁看着。霓喜用小锥子在一听凤尾鱼的罐头上锥眼儿,尽
着他们在旁观看,她喜欢这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动弹,没有跟到市场里来,独自坐在汽车
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新闻栏是铁烈丝与人间唯一的接触,里面记载着本地上等人
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悦。她今天弄错了,
读的是昨天的报,然而也还一路读到九龙,时时兴奋地说:“你看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
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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