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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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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
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

  “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
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
。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
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
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

  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
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
。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
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
,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
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
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
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
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
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
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
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
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
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
,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
,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
,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
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
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

  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
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
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
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
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
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
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
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
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着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
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
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
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克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
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
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
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
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
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簪
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

  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
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
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
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须臾,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
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
你了。”霓喜道:“有这么容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
吃苦,所为何来?你今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
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
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这样狠!”

  众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劝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知趣的,把随身的东西收拾起来,多也不许带,孩子
不许带,马上离了我的眼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事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
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

  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眼前亏,不如暂且出去避一
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众人劝着,便一路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
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体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
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却是她当日从乡下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包袱
,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
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终年是初夏。
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土地,然
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
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
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因为这一部
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
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
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
。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
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
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
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
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
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
?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自己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
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
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
。”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
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
送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
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
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
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
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
。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
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
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
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
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
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正在替修道院圣台
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动身。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
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晴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
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白色西装,
手提金头手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仔细
。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认识他?

  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参观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
子。”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个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却退避到草
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轻易容人践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
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法子把爱兰师太请进
来,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对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
,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随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
取下针来别在衣襟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手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
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轻轻拭泪,呜咽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
。我也听说过。”

  虽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旧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鬼话,把我休了,
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可怜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
叫我不伤心!”说着,越发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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