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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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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
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
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
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招架不了!”霓
喜笑道:“你也知道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人物,都同她们有来往
。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
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交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
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
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什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
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
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头脑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
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头脑,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有心肝的。
”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

  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道
:“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她见雅赫雅今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地道:

  “你别说外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
句客套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心里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什么来?”
霓喜道:

  “她说我什么荤不荤,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
”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弯腰拧毛巾。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着手,垂着头,轻轻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
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
,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抹眼睛。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
尊暗金色的微笑的佛。他笑道:

  “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
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他道:

  “你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

  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夫妻,未见得一定胜
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滚水向他腿上
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
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
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什么?我眼泪留着洗脚跟,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
哽咽个不住。

  雅赫雅的气渐渐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
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欢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
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理睬他。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
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
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
,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
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
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
“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
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待亏了你?

  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
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
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地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
百二十块钱买来的’——惟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
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服,怪我怎的这么窝囊。人人
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
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
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

  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
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
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
一个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
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
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道
:“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喜
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僵硬,暮色苍茫中
,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
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
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看雪白的猪油。两个
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h了一〃h,
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

  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
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
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
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
,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

  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
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
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
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
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
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
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
,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
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
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
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
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
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
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
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
宁静。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
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

  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
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
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
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天
,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两
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齐
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
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
:“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
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
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
舍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
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
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行
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
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
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
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
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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