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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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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
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
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
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团头发取了出来
,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
前的房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上的
水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

  “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
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
是从美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道:“刚才
你不在这儿,他们家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
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
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
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
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
,主要的是一味咖喱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
部分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
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减少
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
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
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
。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
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
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能干人,她
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

  “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
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
了。

  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么?我也吃过的,好
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
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
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
前,仿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她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
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
上去道:

  “在哪里?”王太太轻轻的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
,”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
,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
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
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
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扑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瞧,你瞧
!”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
,实在是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
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
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
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

  “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

  “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
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
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
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
什么最灵。”

  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

  “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也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
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
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
,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的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
即发?不罢?纯粹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
西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
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
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
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
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
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
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
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
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妇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
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
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

  “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

  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
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
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
。”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
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
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
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
,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
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
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
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
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
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
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
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
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

  “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
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飘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
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
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
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
”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截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
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对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
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
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
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
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
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
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
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
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
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
“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

  “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
”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
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
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
笑。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

  “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
去道:“等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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