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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快意恩仇录-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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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伊人也!这位朋友回来占诉我,他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脚想逃!我笑说:“你真自找
苦吃,;旧梦是那么好重温的!看来罗曼蒂克,其实胃口倒光,尤其是老情人,只宜来生再
见,切忌白头重逢啊。”-山水旧宅虽然比老情人禁得住折腾,但毕竟不看也罢,有道是
“近乡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为宜。我如今在台湾一住五十年,五十年问,一
天也没离开,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国梦重归”
  比真重归好得多,故乡重返、故人再见,梦中的也比玩真的好得多,此中至理,惜多情
如二姊四姊乃至妈妈者不知也!
  前面夹叙夹议二姊的回忆,大都是写吾家旧事-一般的旧事,二姊还有专写我个人的部
分,自然更值得叙议,以为光宠。其中最惊心动魄的是我小时候,不但有同女佣人一起偷窃
的共犯记录,并且还有同爸妈二姊大妹一同被抓到日本宪兵队的被捕记录。看二姊回忆:
  一九口一年爸爸开始任太原禁烟局局长。正式任命前有一天晚上,我已躺在床上准备睡
觉,妈妈坐在火炉边烤火,爸爸在地上踱来踱去地对妈妈提起要去山西的事,还提到北京总
局局长是刘六爷。一边说一边指指我,暗示妈妈别让我知道。我不懂为何如此神秘。真正防
范的也绝对不是我,只是怕我泄漏出去。我装睡着了,但事后也确实没敢说出去,直到爸爸
去上任。正因为爸爸的神秘引起我的好奇,这件事我倒记住了。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禁烟
局据说和贩卖毒品有勾结,又听说爸爸实际上是为国民党从事地下抗日工作。我不确切,也
谈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单纯回忆我所记得和理解的事实。十分肯定一件事:抗战胜利后,有
一天爸爸妈妈在古书里寻找一张证明,说是有关爸爸参加地下工作的证明。
  古书是用大小不等的木盒装着,十分整齐地排列放在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当中正房的走
廊里,木盒外面有各个朝代的名字。其中的书是用古书的线装方法装订,纸张是双页叠起来
的,证明就放在某双页的夹层里,要对着光线逐页寻找,我也参加寻找,因而印象很深。
  二姊所指的大小木盒装着的古书,就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当时我
也参加寻找过。最后找出来的是大约(一厘米见方的一块丝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
小字,大意是证明李季恒(玑衡)同志的抗日地下上作身份,下面由东北义勇军领袖马占山
将军签发。多年以后在台湾,在爸爸死后,垂老的前兴安省政府主席吴焕章留下这样的文件
给我:
  吴主席焕章致中央调统局郭副局长紫峻原函径启者:查李季恒同志,字玑衡,于九一八
事变后,即与焕章商定潜入哈尔滨策动抗敌工作,组织黑龙江省青年抗敌会,并利用吉大同
学数十人,散在各地中学,做抗敌王作。
  二十五年春,敌人对东北知识阶级大事残杀,李同志逃来北平,初在中山中学教书,继
去南京,由焕章与吉林省党委刘守光(刘党委曾在哈与李同志共同工作)同忐商定,仍请车
同忐在平负责工作。七七事变后,又商得焕章等同意,由李同志参加敌伪组织内,做掩护与
策动各工作,继由东北四省抗敌协会付以委员名义,负责平津区抗敌工作,招致东北青年至
后方求学,并掩护敌后工作人员活动,与后方工作人员在平眷属赡护等。李同志初在伪组织
内充任法部科员,后以下津工作被敌人严密监视,而后方之经济上补给又时感不足,李同志
遂转任太原禁烟分局长,局面即较扩大,抗敌工作自易进行,被掩护之同志亦较多(河北省
工作人员尹金寿、王敬之、王馨阁等数部工作人员,均在掩护之列)。当时李同志一面完成
焕章付与之工作,一面利用职务上之便利,做禁烟禁毒之宣传工作。后敌人侦知李同志行为
可疑,遂假贪污为名,举行二百余人之大检举,幸李同志事前有所闻,将抗敌工作痕迹完全
毁灭,使敌人无由发现。至所诬之贪污,虽经敌人半载之详密调查,与酷烈刑讯,竟未发现
丝毫污浊之处,即当时伪华北组织亦认李同志为洁白。故此冤狱,虽经半载之久,而对伪太
原禁烟分局长之职,终未派人。李同志出狱后,认为太原抗敌、工作不能进行,遂托病辞
职,辗转传递消息,拟去后方服务,焕章以抗战日亟,勉使仍在华北相机做抗敌工作,李同
志遂闲居北平(二年),但仍继续推动抗敌工作,直至敌人投降时为止。焕章除将李同志十
数年来抗敌工作,逐项详报中央外,相应将李同志在华北工作概况函达,敬希查照为荷。
          此致

  中央调查统计局 副局长 郭
  前东北四省抗敌协会常务理事
  现任兴安省政府主席        吴焕章

  查李季恒字讥衡(学名鼎彝),本人当年任东北四省抗敌瘦小可怜,我看若是给块头很
大的运动员抓住,一下子就能捏死。实际上最后两个超级块头根本不摔跤。手上打着幡儿,
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两脚拖到中央,手臂往上举起就掌声不断。真不懂那算什么表演!
  另一次也是看日本的什么剧,演员脸上涂得粉白,五官都是画出来的,不成比例,奇丑
无比,唱法让人感到不在人世间,或拖长音调无病呻吟,或拉着女人头发怪腔喊叫,看得我
毛骨惊然。为了那次倒霉的演出我不知做过多少噩梦。
  但真正的噩梦会变成现实,发生在我初一升初二的那个暑假。
  噩梦就是爸爸的被捕:
  一九四三年暑假过去了,开学前爸爸妈妈原打算送我、敖弟和六妹回北京。我非常兴奋
又有机会和爸爸一同乘火车,因为爸爸知识丰富,会谈古说今,会讲成语故事而且讲得生动
有趣。顺便提一句,爸爸教书时有个绰号叫“李大下巴”,指他下巴大,也指他讲课有吸引
力。随身带的小包中有许多是我爱吃的,像山西无核小葡萄、花色饼干、葡萄干和糖果等,
我准备在卧车里好好享受一番。但离开太原之前就好像要发生什么事,爸爸与前来送行的下
属严肃地商量点什么,但毕竟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没料到会有灾难发生。火车离开太原后不
久,就有个日本穿军装的人带着几个宪兵和翻译与爸爸不断交谈,爸爸脸上没有丝毫笑容,
但却非常冷静。
  记得爸爸还问:“能否先将家眷送回北京?”看样子是遭到拒绝。爸爸终于对妈妈说:
“我们要在下一站榆次下车。”外面正下大雨,我当时以为火车要出轨才让大家下车。没想
到在滂沱的大雨中下车的,除两个日本宪兵外,只有我们一家人。
  我一下子长大似的明白不是好事。我们在泥泞昏暗的街道上艰难地向前走着。走在最前
面的日本兵一只手拿着个纸灯笼,另一只牵着我的手;妈妈抱着六妹走在当中,另一个日本
兵抱着敖弟走在爸爸旁边,他们走在最后。途中爸爸对妈妈说:“我做的事自己清楚,不必
担心……”但日本兵马上哇哩哇啦喊了几句,意思明显是不让爸爸妈妈交谈。因为雨大大,
不久灯笼也熄灭了,忽然拉着我的日本兵没看清掉在水沟里。妈妈听到落水声惊惶地喊:
“哎呀,安琪!,我回答说:
  “不是我!”只不知为什么眼泪随着落下来,心中无限委屈。我当时的心境也像外界一
样漆黑一片。最后总算走到榆次日本宪兵队。爸爸被安排一个人单独住,妈妈带我们三个孩
子睡另一间,爸爸妈妈之间相互不许交谈,实际上根本见不到面。
  敖弟和六妹那个时候都小,依在妈妈身边倒也不哭不闹。第二天清早我走进院子里,只
不过是孩子,日本兵对我并不防范。几个鬼子看守兵都不懂中文,爸爸妈妈对日文更是一窍
不通,结果用上我这个“大翻译”了。我学到的日文只是片语只字,还会唱半支日文歌,逗
得几个鬼子兵赞声不绝。爸爸看到机会喊我进他的房间,教我背诵六件事,说等有机会的时
候转告徐伟森叔叔。我也懂得事态严重不敢偷懒,努力默记在脑子里。在我数次出入爸爸那
间房间的时候,爸爸让我反复背诵给他听直到无误。记得六件事中有一条是“局长做的事自
己有底,不会有问题,更不会牵连别人”。从鬼子兵口中我不知道怎么听明白当天下午会离
开榆次,爸爸妈妈知道这一消息都称赞我能干。果然那天下午我们又被解送回太原。又进了
太原的日本宪兵队,听说队长叫长谷川,一个翻译对妈妈说:“太太可以带小姐、少爷回
家,没有我们通知先不能回北京。局长有些事要留下来!”爸爸对妈妈说:“你放心回去
吧,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接着爸爸被带走。坚强的妈妈眼圈红红的但不落泪,带着我
们三个没成年的孩子走出日本宪兵队,背后没有人跟随我们。妈妈喊来两部洋车,但在紧要
关头敖弟和六妹都要跟妈妈,而不肯跟我坐一辆洋车。没办法只好四个人落在一辆车里回到
禁烟所。徐伟森叔叔以深沉而冷静的态度,听我背诵了爸爸的几点嘱托,并且边听边点头。
事后妈妈多次夸奖我“真懂事”。接着就知道与爸爸同时被捕的还有钟科长、信科长和于松
涛秘书。以后的几天,每天早上醒来都看见妈妈坐在床上发呆,红肿的眼睛说明她痛苦悲伤
无法安枕。不太久,妈妈被允许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回北京。爸爸并没有被判刑坐牢,而是囚
禁在日本宪兵队。
  半年以后。
  终于有一天雨过天晴,北京总局局长刘六爷的太太派人送来一封封住的信,上面写着
“李太太亲启”。温茂林看到信像捧到圣旨一样。马上“教育”我们说:“亲启的信就是秘
信,只能自己看,谁也不能拆。”妈妈当时不在家,等得人好心焦。
  刘太太也曾是爸爸的学生,最终妈妈回家谜底揭晓,信上只有几个字:
  据闻老师不日归京。
  寥寥几个字使全家乐开了锅、接着是朗盼、期盼、再期盼,总算盼到爸爸回家了。消瘦
了很多很多,头发是被剃光后新长出来的短搓儿,面色苍白,看上去格外让人心酸。能从日
本宪兵队活着出来,等于通过了鬼门关死里逃生……
  二姊提到的“男仆温茂林”是中国民间耿直、倔憨而又忠诚人物的代表,当然也是某些
方面愚昧的代表,这由我六岁时得盲肠炎开刀那一次可概其余。二姊回忆:
  四姑嫁人后,南房的大间大部分时间空着,我们放学后自行车放在里面。一度温茂林住
过。茂林眼中只有敖弟,不把我们放在限里,憨直到不讲理的程度。三不来两眼瞪得老大,
自以为是地指责别人或乱发谬论。最可恨的是清早他要睡懒觉,门从里面锁着。我们上学怕
迟到敲门的时候,从窗户玻璃看到他有心慢腾腾地起来,将袜子正面甩了又甩,反过来再用
力甩,然后像慢镜头一样一点点地往脚上套,愈急得敲几他就愈拖时间,令人哭笑不得。对
小少爷李敖那可是忠心耿耿,当名医关颂韬诊断敖弟患阑尾炎须动手术治疗的时候,温茂林
向爸爸苦谏不能开刀。他说:“动刀开膛还了得?”等爸爸信任关大夫的诊冶方案,同意手
术切除敖弟的阑尾时,茂林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比任何人都动真情。说也奇怪,听到开
刀的李敖忽然说他肚子不痛了,就连诊断阑尾炎重要手段压痛症状也突然消失。专家关颂韬
当然不会上小小的李敖的当。手术是在南池子东华医院进行的,症状已转成腹膜炎,伤口不
能马上缝合,而是每天换纱布引出脓水,李敖很坚强,任凭换药一声不响,受到医生不少称
赞。有一天我睡在李敖病床边的一个小床上陪他,熟唾了一整夜。第二天李敖抱怨说:“二
姊说来陪我,可一直睡觉。”可见他痛得睡不着。我回家后温茂林说若是他陪,他要瞪着眼
看小少之一。孩子们都去买新鞋,他会挑选式样八股价钱便宜的鞋,爸爸看了固然高兴,但
四妹骂他是“伪君子”,敖弟最要好的同学叫詹永傑,两个孩子有八拜之交,敖弟屈居老
二,过年的时候小兄弟俩都穿上缎子长袍黑马褂,拜年的样子四平八稳的,就像又回到巴金
写的“家春秋”的年代似的。与我们读教会中学,习惯洋打扮的姊姊们,在穿戴方面显得格
格不入。
  二姊又特写我和詹永傑,说:
  两人判若兄弟常形影不离。我家曾在市场买来一只狮子毛小叭狗儿,我们叫它“伯
儿”。“伯儿”像马戏团的小狗一样会许多表演,后来“伯儿”有个体态庞大的男友,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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