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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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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王妈手里接过信来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回呈贵上人”,下面画个花押。不知发信的是谁,更不知受信的是谁?好在信是拆了封的,蔼如只有看信的内容去找这封信的主人了。 

  信上称呼是“文翁仁兄大人”;紧接着便是叙事:“惠示敬悉。兹查尊处宕账共该七百三十二两余。前奉堂谕:‘各文案委员借支薪水以五百两为限,不可通融。’足下逾限已多,所嘱暂支银百两一节,格于严令,歉难从命。惟叨在爱末,不容坐视;篮中尚存银六十两,敬以半数奉借,聊助看花看竹之需。随交贵介奉上,即希检收。”下面具名,仍如信封上的花押,不过已可想见此人的身份,必是新关中职司银钱出纳的账房。 

  蔼如心里难过——为洪钧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怪不得他刚才有心事不肯说,原来就是这么一件说不出口的心事。 

  使她最难过的是“聊助看花看竹之需”这句话。洪钧要借钱,当然不会说是要付望海阁的账,或者还赌债。而在他人心目中,洪钧是因为荒唐而举债,其没出息可知! 

  只不过百把两银子的事,如此受人之辱,蔼如为他抑郁不欢之余,亦复为他愤愤不平。 

  “小姐,”小王妈问道:“想是洪三爷的信?” 

  “你怎么知道?” 

  “不是洪三爷的信,”小王妈说,“还不是看过就丢在一边了!” 

  蔼如一惊!心中警惕,自己的心事都摆在脸上了!以后倒要检点。“不是的,”她欺小王妈不识字,硬不承认,“是道台衙门张师爷失落在这里的不相干的信,也许人家是故意丢掉的也说不定。”说着,她将那封信撕成几片,揉作一团,随手抛入痰盂。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将深印在心版上的那个人影,翻过来。倒过去地考量思索,终干下定了决心。 

  这是千回百折,盘旋了许多时候而始到达的一个新的心境。蔼如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超脱的感觉,昂首天外,脾睨尘寰,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乐。但也因此使她激动得无法再留在床上,悄悄起身,到画室中拉开东面的窗帘,但见半轮红日,万点金鳞,浩浩森森,海天交融的雄伟景致,恰好与她的心境相配。 

  蔼如突然平静了!人世间的一切,就这一刻为她看得微不足道。“尘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她低声吟哦着,觉着一身的荣辱,不但不必计较,甚至根本无荣辱之可言。 

  这瞬间的心境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仿佛魂灵出窍,凌空飘浮着在看另一个尘世中的蔼如,无悲无喜,无我无物。但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想捕捉这一分感觉时,却已倏然幻灭,无迹可求。 

  她有些害怕!想起“倩女离魂”的故事,担心就是这样的情形。于是霎时间热血沸腾,脑中出现了清清楚楚的景象——就在间壁的卧室中,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似睡似死的女郎;而白发盈头的母亲,含着眼泪,急迫地频频呼唤:“爱珠!爱珠!宝贝,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站在一旁的是小王妈和阿翠,眼泪也就快夺眶而出了。还有洪钧,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两道眉毛差点拧在一起。 

  蔼如心痛如绞,胸口自然气闷得快要窒息似地。她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那样,一阵痉挛,震得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然后,直奔出室去叩她母亲的房门。 

  李婆婆刚醒,听敲门声很急,心里先就着慌,大声问道:“谁啊?” 

  这一声蔼如警觉了,“是我!娘。”她放缓了声音回答。 

  “什么事?”李婆婆匆匆下床。 

  门一开,蔼如擦身而入,双手扶着李婆婆的左臂,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怎么啦?爱珠!”李婆婆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失惊而呼:“冰凉!你病了?” 

  “没有!”蔼如的心开始定了下来,“我做了个恶梦。” 

  “吓我一大跳。”李婆婆如释重负,不免埋怨,“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至于吓得这样子?” 

  蔼如不辩。只扶着李婆婆坐到床沿上,拿床薄罗夹被,将她自己和李婆婆裹在一起,将脸一偏偎靠在她母亲肩k,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李婆婆又好气,又好笑,而更多的是怜爱!伸手捏捏她的膀子,轻轻说道:“你瘦了点。” 

  “瘦有什么不好?” 

  “你的骨架子大,太瘦了像根青竹竿似地,那才难看。” 

  “又何致于瘦得那样子?”蔼如忽然问道:“娘,如果南边平靖了,我们怎么办?” 

  李婆婆沉默着。不是无话可答,而是话大多了,她得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 

  “娘!”蔼如问道:“只怕你还没有打算?” 

  “哪里是没有打算?只不过打算不好!”说到这里,李婆婆突然一阵烦躁:“你冷就加件衣服,这样裹紧了,悟出我一身汗。” 

  “我不冷了。”蔼如将夹被松开,剔亮了油灯,倒一杯金银花泡的凉茶,慢慢啜饮着,静等她母亲再说下去。 

  “落叶归根,自然是回老家——” 

  一句话不曾完,蔼如脱口说道:“我不回徐州!”语声既尖且促,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头划了一条口子。 

  “我又何尝愿意回徐州?人要脸,树要皮,回徐州进不得祠堂,不如不回去。不过,你年纪轻,不懂上了年纪的人的心。能够想出一条不大伤面子的路来,就稍微委屈些,也还是回家乡的好。” 

  蔼如不答,她不以她母亲的话为然,但却不忍再峻拒了。想一想问道:“哪里有什么不伤面子的路?” 

  “从良啊!”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说:“我一直在想,洪三爷如果是徐州人,或者虽不是徐州人,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 

  蔼如的心跳得很厉害,又惊又喜,思绪极乱,将杯凉茶一口气喝干,长长地喘了口气。 

  “这一阵子,我冷眼在看,好像觉得以前看得不大对。” 

  “什么看得不大对?说了半天,倒是说的什么呀?” 

  “洪三爷。”李婆婆说:“我总当苏州人浮滑,好虚面子,欠刚强,这趟看洪三爷为万家的事,倒真亏他!顶难得的是,有血性。” 

  “是啊!”一句话说到蔼如心坎里,痛快无比,不由得拍手跳脚地失声而呼。声音高得她自己都发觉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娘也看出他是个有血性、讲义气的?” 

  “这一说,你也看出来了。可惜——”李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做女儿的懂她未说出口的话,可惜洪钧有了妻室,而她又不肯做偏房。话头已接上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蔼如便从容问道:“娘,你还记得不记得跟我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就是自己对不起自己?” 

  “怎么不记得!” 

  “原来娘记得!那就好说了。我倒要请问你老人家,像我图名怎么个图法?” 

  一句话将李婆婆问住了,“我亦不过随口一句,作个譬仿。”她说:“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人,谈得到什么名?” 

  “娘,你说话不算话,赖皮!” 

  听她这撒娇的口吻,李婆婆啼笑皆非,门外却“噗哧”一声,忍俊不禁地在笑。 

  母女俩都听出来了,是小王妈的声音。蔼如先当她有意“听壁脚”,转念一想,正好拉她作个帮手,便即喊道:“小王妈,你进来!” 

  小王妈看看躲不过,提着一块抹布,带着一脸窘笑,推门而入,不等她母女开口,先自表白:“我刚好在抹窗子,听见——” 

  “好了!”蔼如摇着手打断她的话,“没有人说你在偷听什么,而且也不怕偷听。” 

  “原是。”小王妈一面回答,一面抹桌子。 

  看她在做事,蔼如便先拿她丢开,转脸向李婆婆说道:“娘,我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图利容易图名难!如今积蓄虽不多,想来供养你老人家下半辈子总够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总想有个半子之靠。光是吃老本,不说坐吃山空,就算吃不穷,凄凄凉凉的,也没有什么味道。” 

  这几句话,未在蔼如计算之中;而说来却是老年人情理之中必有的想法。她觉得不能推却、也不能闪避,细想了一下,这样答说:“我又不是生来做尼姑的命!只要娘让我办一件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家的姓的事,以后我听娘作主就是。” 

  “这就没话说了!”小王妈插嘴帮腔,“婆婆一定答允的。” 

  李婆婆没有理她,平静地说道:“你且说来看!” 

  “我要帮一个人的忙!帮这个人‘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也替我扬一扬眉,吐一吐气!” 

  李婆婆和小王妈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早就意料到她会这么说。 

  “你怎么扬眉,怎么吐气?”李婆婆用很冷静的声音答说:“他就是中了状元,不见得你就是状元娘子!” 

  “正为的不是我,人家才会佩服。”蔼如答得很快,“为了想做状元娘子,去造就一个状元出来,无非为的自己,这是私心!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倒真不小!”李婆婆忽然笑了,“状元!谈何容易?文曲星下凡,百神呵护;皇帝都没有一定把握,说能造就哪个中状元。你就敢说这话了?” 

  “我没有说一定可以造就他中状元,原是娘这么说,我才以话答话,作个譬仿。不过,帮他图个两榜出身,我是有把握的。”蔼如怕自己的话说得狂了,又惹母亲起反感,所以紧接着补了一句:“他的笔下、人品,原就是一定能中进士的。不过要让他肯下苦功,肯上进而已。” 

  “那么,你打算怎么个帮他的忙?” 

  当着小王妈的面,蔼如不愿明说;而谈到紧要关节上,却又不能不说,想了好半天,总算想到了一句小王妈不懂,而爱听昆腔的李婆婆一定会懂的话。 

  “娘总听过‘绣襦记’?” 

  李婆婆自然听过,知道蔼如是拿李亚仙资助郑元和的故事,表示要接济洪钧。提到这一层,她觉得不能随便许诺,因而保持着沉默。 

  蔼如不怕她母亲反对,因为她自信能够说服。就怕她母亲沉默,说不进话去。为了打破僵局,她向小王妈问道:“你看洪三爷为人怎么样?” 

  “她自然说他好!”李婆婆插进来说,“阿培要人家照应,哪会不好?” 

  这话出于李婆婆之口,格外有讽刺的意味。因为当时她从成山回来,正逢洪钧大醉,初次留宿望海阁的那天,小王妈对洪钧并不见得恭维;如今要说他是怎么、怎么好,岂非前后不符。 

  小王妈自然能辨别她话中的味道,不便多说,但也不能不说,“洪三爷的为人,大家都看得出来的。”她说,“行得好心有好报!只看他待万大爷的义气,将来不会不好。不然,世界上还有哪个肯做好人。” 

  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一句“行得好心有好报”,恰好打入李婆婆的心坎,默然不语,表示不反对蔼如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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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就在张仲襄护送万家眷属上船,盘灵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证实了江宁克复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国荃所部将领,挖掘地道,用炸药轰坍了二十余丈长的一段城墙,官军一拥而进,搜杀了三昼夜,肃清全城,并捉住了“太平天国”的第一流人物李秀成。曾国藩亦已由安庆启程,亲自在江宁主持抚生恤死的善后工作。 

  接着,普颁恩诏,大封功臣。据说咸丰在世之日,曾有诺言,凡能平定洪杨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乱以后,异姓不王,已成禁例。所以满朝亲贵大臣对如何实现咸丰的诺言,颇费踌躇。后来是一向被认为德胜于才的东太后想出来一个变通的办法,将王爵一化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个爵位。曾国藩封一等候爵,世袭罔替;曾国荃封一等伯爵。另外两个爵位,给了曾国荃的部将。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将,共一百二十余员,亦皆从优奖叙。 

  流寓烟台的江南人,为数不少,得此喜讯,奔走相告,不在话下。但兴奋的情绪一平伏下来,却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抛不下已成的基业;有的是怕见那残破的家园;有的是携儿拖女,一笔回乡的盘缠,无法筹措;而像洪钧,则关心的是今年的乡试,不知能不能如期举行? 

  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热,洪钧的这份关切,深藏不露。唯有蔼如洞若观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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