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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5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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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就像一堆洋芋种。一瓣一瓣鼻子,堆在那里,真像一堆洋芋啊。 
  后来呢? 
  后来吴三桂的另一队兵来到我们墙外边。 
  又把他们的鼻子割了吗? 
  呵呵呵呵,不是。那一天白雪遮天。他们想报仇来的。但他们哪能越过了那墙?他们不能越那扇墙。他们有再高的梯子,也过不了那道墙。他们也没法找到入口。墙外面有一道水,没有名字。你知道你爸爸抽什么牌子的烟吗?就是辰河牌呀。水就是辰河。但是那时还没有名字。他们以为入口一定在水里,哪里知道,蒲家老族长当初思量入口的时候,就是因为这水没名,没名就没自己的灵气,避开了它。那些兵牯子就算能看见水里所有的螃蟹洞,也看不到入口。他们找了七七四十九天,所有的雪都化了,没有找到入口,也没有看见一个姓蒲人的影子。 
  又后来呢? 
   
  四 
   
  陈兔娃早上就发现了那只兔子。到寨上山脚下的时候,陈兔娃预感到这次有好运气。接近山顶时。几点兔子脚印在他眼前雪地现出,在二十米开外一棵树下消失。雪地平滑如水面,脚印则如同一串水漂,在那株树下沉没了。陈兔娃下决心追到这只兔子,虽然这有点像你想要重现刚刚消失的水漂一样,有一点异想天开。 
  陈兔娃的异想天开导致了他一九八七年冬天的灭顶之灾。好运和厄运,在翻掌之间。 
  阿花今天无精打采,不肯跟他到山上来。陈兔娃后悔不把燕羽带来,那样就不至如此寂寞;连阿花也嫌弃他啦。阿花也欢喜闻年轻的气味,就像燕羽妈妈一样。 
  陈兔娃的生命与兔子有关。他一九五*9誘年生人。他娘没有奶水。自和大爷说:“吃茅草根根吧,茅草根根生奶水呢。”他娘就清早起床吃一捆,中午下地吃一捆,夜里要睡了吃一捆,那奶水还是迟迟缓缓,像手指尖流汗一样。他爸没办法,就打兔子,顿顿炖兔肉给他娘吃。后弄山,包袱岭,枫树坳,狮子崖,到处是他爸下的套子。这样,是兔子救他 的,按村里的习惯,他只能叫陈兔娃。 
  陈兔娃二女儿就是陈燕羽。她从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哭喊着钻出来的时候,一只燕子把第一粒泥放到了陈兔娃家神龛上面。俗话说:“燕进堂屋,家里有福。”陈兔娃就给小女儿起了这名。陈兔娃和陈燕羽,一个是跑兽,一个是飞禽,当然后面的更厉害。 
  可以说陈兔娃也爱陈燕羽的妈妈。因为她给他生出这样一个好女儿?我无从知道。但我早在八岁时候就已经知道陈燕羽的妈妈也有一个好名字,是水莲。村里有哪个女人的名字抵得上这个吗?她们或是叫嫦娥,或是叫月莲,或有更难听的叫顺莲,谁也不知道用这一个水字。这水字呀,就是好,所以陈兔娃的老婆水性杨花。 
   
  五 
   
  清早空气清冽。林子里树有落光叶子的,有还剩有绿色黄色叶子的。大片白叶树的枝条杂而长,粉亮的枝条,寂静而拥挤。前方不远就是草坪。现在它像一块阳光照着的白布。白布展在那里,白色的光彩向上流动。草坪里一株梧桐,孤单而美丽,雪光之中更显孤单而美丽。 
  我斜斜走向草坪。我期望在那里找到脚印。雪地里兔子小小脚印是难以发现的。因为兔子四足了无纤尘,雪地的亮光又从无数方向朝上冲,迷惑了你的眼。 
  我本来不爱打兔子。它也是个生灵。手里这猎枪来得更是与兔子毫无关联。前年我在靛家开煤矿,找到一处好矿,煤有一丈来高。煤被一筛一筛拖出来,堆在那租来的两亩地上,堆成一座一座山。这时这杆猎枪就买来了。因为靛家的人生来那个性子,爱偷,遍地都是的煤也要瞅个黑摸上一担两担,碰上没人,就铲走一吨两吨。一担煤六块钱,两担就是十二块;一吨就是一百二十块,两吨就是二百四十块啊。这时,猎枪就来了。 
  有一天中午,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声音把我从伙食棚的黑床上拉起来。我拖沓着鞋跳到门口时,有人大叫。那叫声向我扑来,像一只老鸦巨大的黑色翅膀。他们大叫:“瓦斯爆炸啦!瓦斯爆炸啦!瓦斯爆炸啦!”…… 
  死人了。我知道肯定死人了。冲到秤台边上,我问…… 
  没有谁回答我。谁也不能回答我。谁也不知道几个人在里边。眼前的黑煤山,突然就白白的一片。什么都挤到一起,化为一片,混沌、耀眼,跟现在这被雪盖了的草坪有几分相似。 
  后来知道死了四个人。每个给了六千块安抚费。六千块像个大袋子,收走所有悲惨的哭声。 
  人们都说,只有三个拖煤工不见了,三天之后清理矿井时,怎么会有四具尸体? 
  这尸体没有穿着拖煤工光肩现臀衣裳。腰没有一块黑布条捆着。他在那些日子勾引了很多人的想象力。但是我知道,呵呵,我猎枪也知道,还有躲在黑夜里的神仙鬼怪,他们也知道。 
  正是我国胡子一枪干死这偷煤村民,又像扔一只死老鼠一样把他扔进煤井。没人看见。有人看见我还那样做吗?一桩罪恶如果是应该发生的罪恶,它就应像黑夜一样了无声息滑过去。 
  但是我却什么也没了。我不再开那劳什子煤矿。猎枪被挂到墙上。我想望见它是否有双眼睛藏在哪里。我自然没有望见。想起我老婆,蒲小微的妈妈。她不跟我这个穷人了。想起当年,我从枫树坳挖红薯回来,看到她斜身倚在我家老房的木板门上;我什么也没给她,她却陪我走向床边。她走,我喝酒;我打个兔子,跟水莲一块吃饭,困觉。女人总会有的,虽然老婆,确实只能有一个。 
   
  六 
   
  后来,村里一个憨宝爬到墙头看鬼把戏,被一个兵牯子抓住了。这个憨宝,他告诉那些兵牯子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他指着自己的头,掏出胯下不祥之物,涎着口水笑嘻嘻对兵头头说:“这是你的头。”兵头头一刀把他老二剁了。又夹断他手指,割掉他鼻子,锯去他舌头。他死了。 
  兵牯子把那些竹子全部砍了,流出来都是血。天兵天将过一七就要出来了。他们出来前面七天,奈何被兵牯子砍死。后弄山都是血。现在你看到那片红草坡,就是那时候被血印红的。 
  夜了的时候,他们从后面摸进去。族长正在和孙女玩着。听见门响,族长就抱了孙女飞出去。飞到屋檐的时候,就像一只麻雀一样被射死了。 
  唉,都死了。反正都死了。兵牯子连洗手的地方也没了。水都变成了红色。辰水整条河红得不像样子。你见过今年六月河里变红吧?那是滩头造纸厂放的造纸水。那个时候人的血比造纸水还流得多啊。 
  那我们姓蒲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打岔了。人是天生的,每个姓都早有安排,该有就有,该没就没。你问过多少遍了?一点没有记性! 
  可你说我们姓蒲的人都被杀死了呀。 
   
  哦,哦。我白话还没讲完呢。 
   
  七 
   
  昨晚梦到了我的哥哥,还有妈妈。它们周围都是白色的杂树、枯草。它们眼睛也变成白的。我差点认不出。我就走过去跟它们说话,碰了碰它们的鼻子。它们什么反应也无,全身冰凉。原来是两个雪坨坨,包上我妈妈和哥哥的皮子。皮子还是那么好看。我回忆起,以前它们身子多么温暖。 
  今天早上,天特别亮。我散步的草坪全白了。雪颜色还是使我想起妈妈,哥哥。我一遍一遍就着晨曦舐自己的毛,感到骄傲。我希望它们看,看我多美丽。可是它们都死了,活的又不知爱我。 
  它们都是被一个叫陈兔娃的中年男人杀死的。他手里有一把叫火铳的东西。妈妈和哥哥都在不该死的时候,撞在铳口下。它们对我说过:“宁愿被狗咬死,像老鼠一样被咬得血肉模糊,也不要死在人手上。” 
  它们对我说:“人不但把你杀死,还要剥了你皮,挂在窗外,一年四季吹着风;还要炖化你的肉,还要用辣椒咬你的肉,还要煎脆你骨头,用臭牙齿嘣嚓嘣嚓咬碎。还要……” 
  我们本来不爱风,我更不爱,我爱睡觉,我知道有个叫蒲小微的男孩也爱睡觉。今天我出来散步,是想让雪的雪亮的眼睛看看我的毛有多么好。我想妈妈和哥哥。那两坨死雪也使我高兴一阵。 
  妈妈告诉过我,天堂是白色的,是比雪地更纯粹温和的白色。 
  妈妈,这天堂一样的雪地里,有两个男人在追杀我。一个就是陈兔娃。妈妈你要保佑我;我也不想再逗留人间,但死去之前我要报复。 
   
  八 
   
  “是个兔子精救了我们蒲家的人。”爷爷红薯早已吃完,我十年之后还记得爷爷吃下红薯吐出白话的情景。爷爷在一九八九年死去。我从爷爷丧事以后再没见过我爸爸。大家都说,国胡子同水莲在外头享福。有一段时间,我怎么也想不出办法买一块三角板去参加小学毕业会考,我很想去找我的爸爸。我差点就相信他确实在外面享福。他在我要开学的时候就寄点钱回来,汇款人地址从来是假,那个名字却从来是真:蒲有国。有时我误以为他具有某种类似于敢做敢当的气概,大一点后,我知道那是因为名字不必隐瞒;没有什么陌生人乐意资助我这个成绩并不好的学生,虽然我还是个男娃。 
  妈妈自从和爸爸离了,回来过好几次,我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她买的邵东货。她嫁给荷香桥一个小学老师,也有了一点文化人气质,但我还是不愿把它与爸爸的诗人性格相提并论。 
  奶奶我现在不想说。我在高中同学面前说了多少遍?她整天无所事事,除了想爸爸就是做鞋子。我从来没有说过爸爸妈妈给那些人听,他们都遥远了,遥远了,遥远了。 
  是一个兔子精救了我们姓蒲的人,我又想起爷爷在一九八七年的一个晚上说出口来的话。他在我六岁时候讲给我的故事,使我对兔子充满了好感;所以姓蒲的人都应对兔子敬若神明,蒲有国曾经打过兔子下酒;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极坏印象。 
   
  “原来有两兄妹躺在灶眼里,上面扣了一口大荷叶锅,谁也没看到他们。动静都消失之后;他们爬出来,开始哭。他们爬到寨上去哭。那时寨上不知比现在高多少。他们爬到寨上去哭,哭给天听。他们问天:蒲家怎么办?天啊,蒲家怎么办?哥哥说:‘蒲家不能没有后呀,妹妹;我们蒲家不能没后,妹妹,我们姓蒲;我们要让蒲家有后。’妹妹哭了,妹妹哭着说,‘哥;我们哪能成亲?我们不能成亲!’ 
  “‘我们用一付磨来定蒲家命运吧。妹妹;你拿磨底,我拿磨身,我们各把它们从这山头滚下去。寨上山是神山,她一定保佑我们;要是磨合到一起,我们就成亲,合不到一起,那是天要我死……’ 
  “看见了那样一条血河,方圆几十里谁敢上蒲家?一付磨分开了,又怎么会滚到山底又合到一块?有一个兔子精化为姑娘,好看的姑娘把一付磨合到一起。是上天叫这个兔子精来救蒲家的。” 
   
  九 
   
  村里都以为是我杀死了陈兔娃。我杀他做什么?水莲跟我困觉,那是她爱。陈兔娃又不是傻子,陈兔娃能不知道这一点?问题在于那个兔子。那个雪天,我本来想打掉它。那猎枪打死过一个人,打死个兔子又有什么要紧? 
  我没有想到陈兔娃也在打那兔子的算盘。 
  那个白色兔子真是好看。它全身只有那么白白温温一团。背上曲线柔和,我看到那白背,觉得它像水莲的奶子一样,迷幻又真实地弯曲。它长长的耳朵像水莲的软软眉毛。 
  它的长耳朵肯定早就听到了我,但直到我看见它,它还是有些孤单样子地站在雪地。或许它不怕我,或许它太累,雪拖它后退,让它再跑不动。我就这样看着一只小兔子,想着一个眉毛长胸脯高的女人;猛然记起六岁时爷爷给我讲的兔子精的白话,脑子里生出再也不打兔子的念头。兔子还是不跑呀,它看出没看出我心思?兔子知道姓蒲的人是怎样延续下来的吗?也许这一只兔子,就是当年化为姑娘的兔子精的后代。 
  这时陈兔娃出来了。我没有想到陈兔娃会从那棵球树后面闪出来。他闪出来,使我现在关于我和兔子脉脉对视的记忆起了波澜。他就像一声梦话,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还记得他闪出来时注定要倒霉的样子吗?他左手抓着他那杆铳的枪管,脚上套着一双黑色高统雨靴,肩膀上落满了雪。这些东西并不要紧,但是他不该抓住铳管用把把去敲那可怜小兔子的头。 
  陈兔娃大概是想节约火药。他的想入非非令我莫名其妙。他走近的时候,也不和我打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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