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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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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阿姨热情地把妈一直送进了电梯,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差点没跟着电梯一起下了楼。 
  这种心烦气躁的情况,在瑞芳第三次来看望她的时候已见端倪,当时她睡在床上,我和瑞芳坐在沙发上小声谈话。她光是在床上动来动去,可能就是心烦又不好说,后来还是忍不住地说:“你们小声点好吗?”我以为她不过是想睡觉而已,便把声音放得更小,可是过了一会她干脆不客气的提出:“你们别说了吧!” 
  这在妈都是非常反常的现象。 

           ※        ※         ※ 

  下了楼,先生的司机一眼就看出妈的气色不好。说:“姥姥的脸怎么黑了?”他多日不见妈,这个感觉自然就更加突出。 
  我仍然不醒悟地答道:“大夫说瘀血还没有吸收完呢。” 
  妈却先和他打了招呼,不过叫错了他的姓,这也不够正常。妈记性极好,从美国回来后,看到电视中一个说书的名角,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妈却脱口而出:“田连成。” 

           ※        ※         ※ 

  回到先生家,我领着她四处参观了一下。她还显出星点兴致,扶着阳台的墙,往外看了看说:“还有个小花园呢。” 
  我安排她住在客厅里。那房子朝南,在暖气没来之前比较暖和。又让她睡在长沙发上,因为沙发比较矮,这样便于她的起坐。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两天开始,妈连在椅子上站起、坐下也有些困难。在医院里每每坐到桌前吃饭的时候,她的身子要紧贴着桌子,两手用力把着桌沿才敢往太师椅上落座。以前不过是躺着的时候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坐起。 
  考虑到是让妈睡在沙发上,特别又是先生家里的沙发,她可能会有所顾虑。如,担心自己像在医院那样该上厕所的时候醒不过来,弄脏沙发,便索性不睡;或不停地上厕所睡不安稳。又赶到和平里商场,给她买了一个“尿不湿”,免得她担心弄脏沙发不能安心养息。 
  妈问小阿姨,“买‘尿不湿’干嘛?” 
  “您就是不能起夜也不用担心了。” 
  妈还是说:“要是尿在上面多不好。” 
  所以虽然有了“尿不湿”,妈还是照样起夜多次,她从来是一点享受都不会贪的人。只在她行将远行,不能自制的情况下用了一次,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最后的一次。 
  晚饭以前,先生开了电视,我领着妈坐到电视机前,想等新闻联播结束后,让她看看她最关心的天气预报。可是她只坐了几分钟,没等新闻联播结束就回客厅去了。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不愿和先生无言相对。 
  在这一切安排好之后,又去赴吉林日报的聚会。 
  然后,又到老家去取妈心爱的猫。 
  妈住院期间,我搬了半个家。因为新房子是用我的两套两居室房子换的,机关又把这两套两居室的房子分给了两家。其中一家非逼着我腾房子不可。那时我又要在医院照顾妈,根本没有精力去操心装修公司装修新房子的工作,他们干了几个月之久,我还是搬不进新家。只好把一部分东西,诸如家具炉灶、小阿姨、我和猫挤进另一套房子。床也拆了,家具摞家具,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好在我和小阿姨那时是以医院为家,就是其中一个回到家里,也是就地一躺。这就是妈出院后根本无法住进不论老家或是新家的原因;一部分东西(主要是书籍和衣物),塞进新家最小的一间屋子。因此堆放得非常满,几十个纸箱一直堆到屋顶,这也是妈过世时,根本无法取出她喜爱的衣服的原因。 
  妈出院的这一天,我、小阿姨和猫,自然也要随妈过到先生这边来。 
  原打算第二天再去取猫,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可是我们都住到先生这边以后,晚上谁喂它呢?它饿肚子怎么办?更主要的是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它,非常想念。 
  自从唐棣远离我们、我又经常在外奔波,我们都不能经常伴随在母亲的左右,猫就成了妈的另一个孩子,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 
  有一次邻居问妈:“你外孙女和闺女都不在家,我还老听见你在说话,你们家还有一口人呐?” 
  妈说:“没有,我是和猫说话。” 
  不过就是说我们家还有一口人也不为过。 
  它难到不是我们家的有功之臣吗?不但可以替我们安慰妈于一二,妈也可以在照顾它的生活中,消磨一些人到老年就不知如何排遣的时光。 
  
 
07



  不要小看它,它的力气其实很大。单是把它装进纸盒,再把纸盒用绳子捆上就费了我不少力气。 
  一路上它更是鬼哭狼嚎。 
  我一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一手背过去不断拍打着夹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盒,口中还不断喊着“咪咪、咪咪”地安抚它。 
  它在纸盒里乱蹬乱喘,弄得自行车摇摇晃晃很不好骑,又赶上修路,不时还得绕行或下得车来推行。到了先生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在十月下旬的天气,我竟能汗流如雨。 
  把它一放进客厅,我注意到妈没让人扶,一下就坐起来了。 
  我马上想,妈真是躺下就不会坐起来吗? 
  我也看见妈欣喜的笑了。妈,我为的不就是您这短短的一笑吗?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背包忘在门户不严、等于是废屋的老家里了。那里面有我全部的钱财细软,只好返回去取。等再回到先生家里,已是午夜十二点多。我一头扎在床上,一下就睡着了。 
  不过睡了几十分钟,又突然醒了。然后就睡不安稳了。虽然有小阿姨陪妈睡在客厅里,我还是不断起身到客厅里看望她,见她安详地睡着,便有了很实在的安慰。 
  当然,大功告成的兴奋也使我无法入睡,我长久地注视着她,就像欣赏自己的一个的杰作。我怎能知道,那其实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败笔,而妈就要离我而去? 

           ※        ※         ※ 

  十月二十二号,星期二。 
  很早起身,说是给大家做早饭,其实真是为妈。 
  煎蛋和“培根”。国产的“培根”质量不太好,只能拣最好的几块给妈,余下的是先生和我、小阿姨平分秋色。 
  妈的手又不大好使了。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从她筷子里掉下来,妈像犯了过错,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我说:“没事。” 
  她懊恼的也许是那块煎的不错的“培根”,更懊恼的也许是我为她的劳作让她白白地掉在了地下。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我现在仍然能清楚地记起,我想它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在我心里留下了痕迹。 
  对,我懊丧那么好的一块“培根”妈没有吃到嘴里去。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就那么容易得到?要以为那仅仅是一块煎得很好的“培根”就错了。 
  还有,妈那像是犯了过错的神态让我为之心痛。妈,您就是把什么都毁了,谁也不能说个什么。这个家能有今天,难道不是您的功劳? 
  后来妈要上厕所,我有意要她锻炼自己从马桶上站起,没有去扶她,也不让小阿姨去扶。 
  她先是抓马桶旁的放物架,企图靠着臂力把自己拉起来。我把放物架拿开了,迫使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她就是不肯自己站起来。 
  我那时真是钻了牛犄角,认为站得起来、站不起,对她脑萎缩的病情发展至关重要。如果从这样小的事情上就倒退下去,以后的倒退就更快了。 
  为了让她自己站起来,实在用尽了心机。 
  我先是假装要把她抱起来,然后又装作力不胜任、歪歪扭扭像要摔倒的样子,嘴里还发出一惊一乍的惊叫,心想,妈那么爱我、疼我,见我摔倒还不着急?这一急说不定就站起来了。 
  可是不行。 
  我又推高发动的档次,打出唐棣这张王牌:“唐棣年底就回来了,她不是说要带您去吃遍北京的好馆子吗,您自己要是站不起来,她怎么带您出去呢?” 
  还是没用。 
  深知她盼望着一九九二年我带到她美国去和唐棣团聚,又说:您也知道,飞机上的厕所很小,根本进不去两个人。您又爱上厕所,要是您自己站不起来,我又进不去怎么办呢? 
  这样说也没用。 
  又知道妈极爱脸面,在先生面前更是十分拘谨。便故意打开厕所的门,明知先生不过在卧室呆着,却做出他就在厕所外面的样子,说:“你看,妈就是不肯站起来。” 
  妈着急地说:“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就是这样,她还是站不起来。 

           ※        ※         ※ 

  后来我发现,她起立时脚后跟不着地,全身重量只靠脚尖支撑,腿上肌肉根本不做伸屈之举。既然不做伸屈之举,自然就不能出劲,不能出劲怎么能自己站起? 
  我立刻蹲在地上,把她的脚后跟按在地上,又用自己的两只脚顶住她的两个脚尖,免得她的脚尖向前滑动。以为这就可以让她脚掌着地。但她还是全身前倾,把全身重量放在脚尖上。而且我一松手,她的脚后跟又抬起来了,这样反覆多次,靠她自己始终站不起来。 
  现在回想,这可能又是我的错。 
  她术后第一次坐马桶的时候,突然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我不行了。”我吓得以为出了什么事,奔进厕所一看,原来她上身前倾。两脚悬空,自然有一种要摔向前去的不安全感,难怪她要恐怖地呼叫。 
  那时我要是善于引导,将她整个身体前移,使她两脚着地,并告诉她坐的时候重心应该稍稍往后,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以后的问题可能都不会有了。 
  我却不体谅她大病初了,在正常生活前必需有个恢复过程,反而觉得她的小题大作让人受惊,根本不研究她为什么害怕,就气哼哼、矫枉过正地把她的身体往后一挪。她倒是稳稳地坐在马桶上了,可是两只脚离地面更远了,如果不懂得起身时重心应该前移,使两个脚掌着地,再想从马桶上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 
  对于一个本来就脑萎缩、又经过脑手术的老人来说,手术后的一切活动等于从头学起,第一次接受的是什么、就永远认定那个办法了。以后,没有我的帮助,她自己再也不能从马桶上站起来了。 
  人生实在脆弱,不知何时何地何等的小事,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大错。 
  也许她的敏感、她对这个手术的一知半解也害了她。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受了伤害的暗示。她认为既然是脑手术,自然会影响大脑的功能。 
  大脑的功能既然受到伤害,手脚自然应该不灵。 

           ※        ※         ※ 

  这时她又叫小阿姨扶她起来,我因为急着到装修公司去,就嘱咐小阿姨别扶妈,还是让妈自己站起来。 
  在装修公司忙了一天,回家时一进胡同,恰好看见妈和小阿姨从农贸市场回来。小阿姨没有搀扶她,而是离她几步远地跟在身后。她连手杖也没拿,自己稳稳当当地走着。这时她看见了我,就在大门口停下,等我走近。 
  我搀扶着她走上台阶,她的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我想,好险,幸好我扶着她,就回头对小阿姨说:“走路的时候你可以不扶她,但要紧跟在她的身边,万一她走不稳,你得保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台阶的时候可得用劲搀扶着她,不然会出事的。” 
  妈还买了半斤五香花生米,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街、最后一次买东西了。不过半斤五香花生米。 
  晚上我问小阿姨,妈是不是自己站起来的。我是多么想要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会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小阿姨说不是。还是她扶妈起来的。 
  我感到无奈而又失望。 
  她说,妈还对她说:“你干嘛不帮助我?我请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的,你怎么不听我的净听你阿姨的呢?你别听你阿姨的。” 
  妈不但过于敏感,且取向颇为极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一定是又为自己制造了一份寄人篱下的苦情。诸如,因为她是靠我生活,自然在这个家里说话不算数;自然指挥不动小阿姨:保姆自然势力、谁给她工资她就听谁的……等等。 
  妈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倒没什么,让我不忍的是她会从自己制造的这份苦情里,受到莫须有的折磨。 
  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我还是不断到客厅里去看她。她似睡非睡地躺着,猫咪亲呢地偎依在她的怀里。它把头枕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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