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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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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湘绮此刻还是清醒的,他居然抬起低垂的头,给了他一个轻轻的微笑。 

  那微笑是一朵带刺的花,一下子就嵌在了张仲允心口上。 

  那是一种多么尖锐的刺痛。张仲允却恨不得张开怀抱,拥抱这疼痛,让它更多、更深些。 

  他们让罗湘绮俯卧在床上,以免碰到背后的伤口。 

  魏学洢请来的郎中开好了内服和外用的药,说需要马上清理伤口上药才好。郎中想要过来掀开罗湘绮的染血的衣襟,却被罗湘绮拼命挣动地按住。 

  看到这个情形,一屋子的人慢慢散了开去,老仆罗良一边走一边拿袖子拭泪。只剩下张仲允和魏学洢站在床边。两人互相对视,四只眼睛都布满了红丝。 

  最后魏学洢长叹了一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罗湘绮,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张仲允关好门,转身轻轻去解罗湘绮的外裳。罗湘绮还要挣动。张仲允慢慢抚着他的手心道:“阿锦,是我,是我呀…”。罗湘绮这才安静了下来。 

  染血的衣衫就堆放在床边的椅子上。 

  床榻上的人,新伤压着旧伤。 

  张仲允用温水轻轻擦拭,用手指肚沾药轻轻涂抹。 

  虽然心在泣血,但张仲允明白,很难会有比这个更好一点的结果了。 

  今日朝会,罗湘绮拼死直谏的结果,是庭杖三十,贬为庶民。 

  既显示了天子的仁慈,又可杀一警佰,从此使人对此事缄口不言。确实是“仁慈”,因为如果有意,天子的一个眼神,就可使受刑之人片刻之内,立毙杖下。相对来说,罗湘绮看起来虽是血肉模糊,却并没有伤及筋骨。 


  收拾完毕,罗良端来了汤药。罗湘绮喝过之后沉沉睡去。张仲允便斜倚在床头凝望着他。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 

  半夜罗湘绮发起了高热,整个人昏迷不醒,水米不进。大家忙又把郎中请了来,郎中说,病情来势虽猛,但并不凶险。只是因为罗湘绮多年来五内郁结,思虑过多,再加上棒伤,才会如此萎靡。只要安心静养,调理一段时日,就会好的。 


  第二天,魏学洢又带来了新的伤药。说是一个江湖人给的,治疗外伤极为有效。张仲允小心给罗湘绮涂过,果然觉得比上次郎中给的伤药好用一些,而且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看罗湘绮的表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顿时觉得心里宽慰了许多。 


  趁罗湘绮昏睡期间,张仲允着手安排善后适宜。京城是是非之地,万万不能再呆下去。罗湘绮被免官,平时来往走动的同僚不见了大半。剩下几个来探望的东林旧友,也被张仲允挡了回去。过了几日,举荐袁崇焕为兵部尚书的辅政钱龙锡,也被抓进了大牢。朝中纷纷传言,说他最后也难逃凌迟这一劫。 


  是时候该抽身了。对于官位,张仲允毫不留恋。本来凭着少年意气,他想要干脆一点挂冠而去罢了。但是又想到,他现在是以一身承担着两个人的命运,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冒险行事。于是还是中规中矩地往工部递交了辞呈,借口是祖母年迈体弱,思念孙子,所以自己要回去恪尽孝道,承欢膝下。 


  虽然哪朝哪代都不缺乏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戏码,孝道仍然是场面上必须尊崇的准则。于是,推拒了例行的挽留之后,张仲允也恢复了他的庶民身份。 

  罗湘绮养伤的时候异常安静,似乎对这一切一点都不吃惊。张仲允说什么,他都微笑应承。于是一切都安排妥当。 

  他们要回江南。 

  重回山水间,重回荷风月影之中。 

  二十二、归程 

  张仲允和罗湘绮终于踏上了重返江南的路途。 

  就在他们整装待发的同时,史可法也接到了调令,命他到中原剿匪。魏学洢将以幕僚的身份同行。本来史、魏还想请他们多留一段时日,等到史可法述职之后,再一同南下。但张仲允去意已定,仍按原定日期启程。只是一再嘱托史可法到中原之后,留心打听宋柯的消息。 


  四人在长亭洒泪而别。 

  罗湘绮伤势已痊愈大半,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张仲允特别找来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亲自驾车,好让罗湘绮可以在车上一边休息一边赶路。另一辆马车堆放行李,由老仆罗良坐在车上看顾,另外雇了一个年轻力壮的伴当驾车。本来罗湘绮念罗良年过六十,想要送他到姐姐那里颐养天年,但是他一心顾念少主,因此执意同行。 


  此时正是初夏天气,走出京师,只见四野一片绿意,空气中飘浮着不知明的花香,张仲允和罗湘绮的心境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一路向南而行。张仲允望着罗湘绮和山水一样越来越温润的眉眼,在心内暗暗发誓,愿罄尽一生之力,去承担此后的一切艰难辛苦,决不让眼前的这个人再受到一点伤害。只愿他也能放下以往的心结,从此寄情山水,携手江湖。 


  自罗湘绮罢官这一个多月以来,张仲允日日都守在他的身边。愈是靠近,对这个人的怜惜就愈发深切。 

  他知道了罗湘绮原来那么容易被恶梦惊醒。每当这时,他会轻轻拍抚他的脊背,直到他重新进入梦乡。 

  罗湘绮还特别厌恶爬藤类的花草,看到凌霄、爬山虎和菟丝子一类的东西就想要把它们从攀附的树木上扯掉,要不然就赶快避开,好像不避开,那些东西就会缠绕到他身上来。 


  罗湘绮其实很害怕别人的靠近。为了照顾伤重的罗湘绮,张仲允晚间一直在他床榻的外侧休息。每次当张仲允情不自禁地往里侧移动,靠近他,把他夹在自己和墙壁之间的时候,罗湘绮就会特别地惊慌不安。清楚了这一点之后,张仲允改睡在了床里侧,每晚都会规规矩矩的贴着墙侧卧。开始的时候,罗湘绮总是会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会慢慢贴近,悄悄握住张仲允的手,或者把手搭在张仲允的肋间。 


  自从那晚之后,两人的亲昵也只是止于此而已。并不是没有更多的渴望。但就算只是这样看着他一天一天好起来,张仲允心里还是感到无比的欣悦和满足。 

  行行重行行。 

  因为罗湘绮重伤初愈,罗良又年迈,行程安排得并不紧促。 

  一天行至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罗湘绮在车中坐得气闷,想要下车行走片时。张仲允就陪他到溪边的林间散步。一路杂花生树,暗香浮动。 

  此时日已尽午,有三三两两的村女,洗衣归来,一路欢声笑语地沿着溪流往村庄的方向走去。张仲允听到银铃一般的笑声,不由也感染了她们轻快的心境,跟着微笑起来。 


  近旁的罗湘绮看到,慧黠的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到:“乱花渐欲迷人眼…”张仲允知道他在嘲笑自己,嘿嘿笑了一下,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不想罗湘绮又刻意往他的身下瞟了一眼,接下去说到:“浅草才能没马蹄。” 

  “你…”。张仲允气结。不过被嘲笑的尴尬瞬间就被惊喜的情绪淹没。他的阿锦难道是在吃醋吗?而且,他又多久没有看到这样风趣而又有些促狭的罗湘绮了啊。一瞬之间,这么多年的风霜仿佛全都消散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被自己所仰慕的,欺负自己也总是保护自己的秀美少年。 


  张仲允走过去捏住罗湘绮的手,俯在他耳边说:“看来阿锦的记性太差了。我是不是浅草回头要你自己来量”。 

  罗湘绮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转身看到一株树上缠着的藤萝,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扯。 

  张仲允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心中不由溢满了爱怜,故意紧紧握住他的两只手,钳制他的行动。 

  罗湘绮回过头,用带着浅浅的诧异和不耐的眼神望着他,看得张仲允笑了起来。 

  这个人,朝堂上是那么的犀利,危急时刻总是比旁人都镇定自若;肩膀虽然单薄,但总是拣最重的担子去扛。私下里,却还纯真得像个孩子。 

  此时正是初夏,两人都穿着薄薄的单衣。这么靠近的站在一起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温热。 

  阳光透过枝叶散射在林间。在这斑驳的光影中,罗湘绮的颈项和耳垂,看起来仿佛暖玉雕成的一般,有一种透明的色泽。 

  张仲允的手忍不住抚了上去,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喉结。脑中突然闪过那天他仰着脖颈,喉结上下翕动的样子。不由觉得口干舌燥。 

  罗湘绮只是松松地绾了个发髻,有几绺头发,被风吹起,轻抚着他淡樱色的唇。 

  张仲允一开始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替他把那几绺调皮的头发拂开。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的唇却深深吮上了那两瓣樱红。 

  “扑愣愣…”林间突然有飞鸟惊起,惊醒了沉醉中的两个人。四处一望,却再不见有什么动静。 

  两人相互对视,眼中都有着不舍和沉醉的余波。 

  终于,罗湘绮轻咳了一下,说道,回去吧,不要让他们久等。 

  于是回到车上重新上路。 

  但张仲允的心,再也不能专注于赶路驾车了。 

  二十三、恐慌 

  行了将近十日之后,一行人踏入了河南地界。 

  中原本是富庶之地。但近年来因天灾人祸,连年饥荒,把这繁华乡变作了生死场。念及李源、宋柯就是在此处碰到匪乱的,张仲允心内暗暗戒备,行程也加快了许多。 


  一路上,看到那些荒芜的田地和黄瘦的孩子,罗湘绮的本已舒展的面色又渐渐凝重了起来。 

  快行了几日,眼看就要走出归德府,进入南京地界了,张仲允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也不敢怠慢。 

  张仲允整个人瘦掉了一圈,但两只眼睛依旧是炯炯有神。罗湘绮几次要他上车休息,换自己驾车,他总是不肯。 

  临近归德和南京交界处的时候,逃荒要饭的饥民渐渐增多。原来几个月前,官兵和李自成的手下曾经在这里僵持了数十日。最后李闯向西退却,官兵也损失惨重。然而最苦的还是百姓,不仅牲畜和粮食尽数被官兵征用,更惨的是田地多被践踏,房舍也被焚毁。活不下去的百姓携家带口,纷纷往富庶的南方逃去。饥民中常有走着走着就饿毙路边的,为了一点食物争抢致死的惨剧也每天都在上演。 


  张仲允又马上戒备了起来,并告诉罗良和驾车的伴当小刘要小心行事。 

  一日行至一处岔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才能到下一个市镇。看到路边,几个面带菜色的农夫在干涸的田地里劳作,张仲允就停下来走去打听。 

  罗湘绮顺便下车透气。看到田边坐着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在那里掘了草根往嘴里塞。罗湘绮心里大为不忍。回身从包裹中取来一块炊饼,递到那个小女孩手里。小女孩也顾不上道谢,张口便咬。刚咬了一口,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黑瘦的少年,一把抢过炊饼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口把炊饼往嘴里塞。 


  小女孩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又饿得没有力气,哭了两声就嗬嗬喘气不止。 

  罗湘绮心里更加难过。软语哄了几句,又从包裹中取来一个包子递给她。正要叫她慢慢吃,突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聚拢过来一圈衣衫褴缕的饥民,不仅有孩子,还有妇人和壮年男子。 


  罗湘绮把自己包裹里的食物尽数都给了他们。但那点吃的东西怎么够分?没有拿到东西的人便围住罗湘绮不放,有的甚至上来拉扯他的袖子和衣襟,手中的包裹更是一不注意被人抢了去,还有人开始往车上爬。罗湘绮大病未愈,怎经得起如此折腾?被左推右搡,站立不稳,面色煞白。 


  那边张仲允看到大惊,飞奔过来,几把扯下爬到车上的两个人,从人群中抢出罗湘绮举到车上,招呼吓呆了的罗良和伴当纵马驾车。那边那些流民尚且不肯罢休,有的到后面车上去扯行李箱,有的想来把张仲允拉下马,有的甚至攀缘在车辕上不下来。张仲允狠狠挥鞭,将那些人尽数打落车下。后面的伴当也依样画葫芦。两辆车从人群中直冲出去,向前行了二十余里,马跑得乏了,才慢慢缓了下来。 


  一行人停下来休整。张仲允跳下车去想要检视行装,突然被罗湘绮扯住了手:“允文,这是怎么回事?”罗湘绮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张仲允低头一看,原来是左臂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划开好大的一个口子,流出的鲜血甚至将车辕都染红了一片,自己刚才竟然没有觉得。 

  和伤口相比,罗湘绮皱眉的样子更让他心痛。他一边将伤臂往身后藏,一边说:“没事、没事的,阿锦不要看。” 

  罗湘绮的眼里有深深的忧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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