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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4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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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便似什么也没发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间,远处又传来掌柜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气啊!去!去!”

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己。卢状元低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子。

行人一个个路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子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嘻嘻笑着,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子。那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发怒了,他举脚一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砰!参药铺的大门向两旁撞开,一名短须男子怀抱婴孩,静静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将死,恳请掌柜赐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须,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倒也没大声嚷嚷,只拱手道:“至荣参行开铺三十年,药材千百种,应有尽有,客倌要什么?”卢云见他神态颇为亲和,心里隐隐生出希望,赶忙作揖道:“婴儿吃不了丹丸酒锭。如有外敷膏剂,请赏一些,如有内服露水,请再给些。”药者八形,曰汤、丸、散、膏、丹、酒、露、锭,掌柜听他术语精准,不由哦了一声,颔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过参行只卖生药,没有方锭。”

卢云神态平静,轻声道:“不打紧,有药便好。请店家给我捡三两赤石脂,二两芍药,二两山药,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备玉竹,艾叶、地骨皮、地黄、牛黄各一钱。再替在下准备半桶羊奶。”卢云一连说出七八项药名,内含君臣佐使,内擦外敷,可说一应俱全。店家听他说得精熟,不免有些心惊,道:“这许多药,你都会用?”

卢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黄,这三品止血强心最有奇效,劳烦赤石脂捡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为佳。”那掌柜干笑几声,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盘,微笑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听他要钱,只是目光苦涩,不言不语,那掌柜咳了一声,又道:“客倌,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别开头去,抚摸那孩子的额头,低声道:“在下是朝廷官员,恰巧失落了钱包,今日权且让我赊一回。”

掌柜摇头道:“对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赊不了。这样呗,您要手头不便,咱这趟生意不赚钱,药材本金共计十两半,我赔给你,算你十两。”他不再多说,唤来伙计,二人忙前忙后,一个在柜里抓药,一个到后院挤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银两。”

卢云听他说得客气,反倒踌躇起来。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会儿下手行抢,哪知入门一见,那掌柜客气本分,并非势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卢云沉吟良久,心道:“世人百态,并非人人皆是凉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也不逞凶,自从怀中取出银票,递了过去:“劳驾店家,同你兑银。”

户部本票,价同黄金,卢云手上拿的绝非寻常飞银,而是户部衙门签发的正本银票、长洲知州的官俸月饷。店家惊呼一声,拿起银票细细观看,票子百两一张,打得更是户部衙门的大印,来人学养不俗,气宇非凡,果然是顶戴在身的朝廷要员。

卢云淡淡地道:“掌柜爷,在下与您兑现,一百两换你三十两。如何?”天大的好事飞上门来,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这位公子,银铺离此不远,只在城东转角处,您为何不自己去兑?”卢云低头垂目,轻声道:“在下不方便过去。”那掌柜心下一凛,留上了神,问道:“不方便?啥意思?”卢云抱起婴儿,淡淡地道:“阁下莫要多问。您若有意兑银,在下感激不尽。”

耳听伙计连声催促,那掌柜却不急着答应,只上下打量卢云的形貌,反覆沉吟。卢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闭目不语。过得半晌,那掌柜咳道:“这样呗,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亲自兑现,不如小人替您过去。真金不怕火炼,票子若是真的,咱一两银子也不吞污,照价算给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轰你出门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无趁人之危的念头,倒是难得一见,卢云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从柜台后头匆匆奔出,与自己擦肩而过,卢云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变,道:“客倌还有什么吩咐?”卢云微笑道:“没事,在下只是想谢谢你。”那掌柜咳了几声,却没多说什么,自朝门口匆匆奔出。

卢云从伙计手中接过药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过来。他取过牛黄试味,但觉苦中带甘,确是上品无疑。那牛黄乃是牛只胆囊的结块,专用以强心镇静,解毒犹有奇效,他先放入嘴里嚼烂,便又喂那婴儿吞食,看那婴儿失血甚多,气血虚弱,牛黄自然对症。

药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温和,便是佐使,卢云见堂中锅铲俱全,当下取瓢勺水,生火煮水,一会儿先把玉竹烫熟,再将伤药熬为汤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婴儿饮用。

忙碌已毕,卢云捡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额间伤口擦抹生药。他将婴儿抱上膝头,细细去看,只见这孩子仍在熟睡,红扑扑地脸蛋甚是安详,只是那眉心正中却和自己一样,留下了一道印记。

人生到了这个处境,也不需再思索什么。卢云端过了火盆,怀抱着孩子,爷儿俩静静烤火烘衣,等着锅里热水沸腾。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渐重,已要熟睡。

突听脚步声杂沓,几人嘶声呐喊:“人在哪儿?人在哪儿?”卢云惊醒过来,听得门外传来掌柜的声音:“人就在里头,你们快去瞧。”卢云张大了嘴,万没料到那掌柜好端端的,竟会去衙门通风报信。他面皮发颤,回头望向伙计,竟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偌大的堂上,只余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银票就是他的!”店门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数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涌了上来,听得官差暴喝连连:“着来人报上名来!为何会有长洲知州的银票?”

门口官差提声斥叫,这一幕当真熟悉之至,从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为大魁天下的状元,唯一不变的仍是那炎凉世态,与自己的悲凉眼神。卢云目中含泪,他左手环抱婴孩,低头面向滚滚沸水,如诉如泣,轻声呼唤:“人间……人间……”

众官差面面相觑,都感疑惑。只见面前的短须男子口唇轻动,喃喃自语,对门口的百来人视若无睹,看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却拿着锅铲,自在那煎药烧水。一名官差嘿了一声,喝道:“问你话!没听见么?”他耐不住烦,当即举手去抓,猛听大堂上传来一声怒吼。

“药还没煮好!”

啪!云梦泽连剑带鞘打出,脆响传过,那官差惨叫一声,手骨已被打折,当场滚倒在地。

卢云目光狠恶,满布血丝,过了半晌,他放下右手里的长剑,眼神转为温和。他取过汤碗,倒了半碗羊乳,又把药勺入碗中,静静搅拌。只见他怀抱婴儿,低声哄弄:“乖乖,咱们吃药了。”

百年孤寂的旅人,手拿汤匙,轻轻摇搅,看他目光茫然,一切举止都是慢缓缓的,一无逃跑意图,二无惶恐神态,好似失心疯了,登让官差看傻了眼。过得半晌,汤药梢凉,那旅人终于轻舀一瓢,送到口边吹了吹,低头去喂那婴儿,旁若无人之至。

“还看什么?快押他回去啊!”

陡然间几名官差急急奔来,伸手朝卢云抓落,卢云不言不语,随手抽出“云梦泽”,刷地一声,精光暴闪而过,铺中的瓦罐药坛碎了一排。余波所及,身边一面砖墙更已坍倾,露出了隔壁饭馆的大堂景象,吓得众官差滚跌一地。那掌柜又惊又怕,慌道:“完了!我的店啊!”

堂上的孤影缓缓站起,他目光黯淡,垂首望地,落寞的身影怀抱婴儿,手中却紧握长剑。众官差慌张起来,逐步向后退却。隔壁几十名客人满面惊愕,都在望着药铺里的短须男子。众官差惊怕之余,竟无人敢提刀再上。

卢云见无人打扰自己喂药,便又把长剑放回桌上,默默无语中,拿起手上汤匙,张嘴啊声,终于喂了那婴儿一匙。只见孩子咕噜噜地吞下汤药,那药的苦味给羊乳与冰糖镇住了,入口居然甜中带香,那婴儿吃得愉悦,虽然发烧带病,小嘴却又张开了。

卢云心下甚喜,又舀了一瓢起来,正要再喂,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此时官差都已退却了,来人脚步声沈缓,必是练家子无疑。只见三名黑衣劲装的男子走了过来,正中一人手持银票,冷冷发话,问道:“阁下可是卢知州本人?”

卢云没有回话,只默默吹着匙上热汤,又喂了那婴儿一瓢。嘿地一声,对方抢先动手,兵刃破空劲急,来的是红缨枪,卢云双目泛红,鼻梁怒痕大现,霎时也拔剑起来,回了一招。

一声闷哼传过,对方的红缨枪竟被砍为两截,枪尖断裂,倒撞反弹,刺中那人手腕,一时鲜血四溢。卢云将长剑放落,再次去喂那婴儿,竟连一步也未起身。

寂静无声的大堂,卢云武功显露,震慑了局面,受伤的黑衣男子退了开来,剩余的两人各持钢刀,一语不发,挺刀再上。这回一左一右,联袂出招。嘿哈大响暴起,三柄兵刃交手,双刀对孤剑,叮当乱响中,双刀变四刀,又被宝剑斩断,一名黑衣人倒下滚开,另一人肩头冒血,仓皇后退。卢云身子晃了晃,他斜目看了看众人,自在那婴儿脸颊上轻轻亲吻,跟着取出牛黄,嚼烂后再次送入了他的小嘴,目光极是温柔,毫无杀气。

仓皇的后退声响起,沉重的踏地声过来。药铺里站着九尺高的象形巨汉,背后另缩着两名黑衣人,一人高瘦,见是高天成,一人短小,却是高天业。正中那座铁塔,自是萨魔无疑。

高天业冷冷地道:“卢云,玉玺不在怒苍山上,可是在你身上么?”卢云自知大限将至,低声求恳道:“玉玺给你们,请诸位饶过这婴儿。”

高天成望向三哥,听他示下,那“神弹子”语气冰冷,摇头道:“卢大人别为难我们。不如大家打个商量,请您把婴儿与玉玺一并交出,咱们可以替您遮掩今日之事。以后朝廷上还好见面,怎么样?”眼看卢云既不点头,也未摇首,高天成对卢云颇有敬重,也来劝谏:“状元大人,皇上有旨,谁能不从呢?您这又是何苦?趁着事情还没传开,早些投降吧。”

卢云默默垂首,忽然间,他口中暴喝一声,左手怀抱婴儿,连人带剑扑了出来,直向萨魔杀去。这招“驴儿滚”不是剑法,却是出自陆孤瞻传授的“无双连拳”,专攻对手下盘。

砰地一声,萨魔举脚踢出,绝世高手何等武艺,力道灌入,卢云的身子飞了起来,重重撞在柜台上,药罐坠落,统通摔到身上头上,卢云趴倒在地,勉强护住了婴儿。

瓦屑散落,锅碗药包、玉玺包袱,滚得满地都是,卢云爬地蠕动,兀自挣扎不休。高天成年轻热血,把他的惨状看入眼里,登时面露不忍,劝道:“卢大人,连怒苍山也已投降了,您这又是何苦?”

卢云口吐鲜血,倒在地下,双眼兀自圆睁。萨魔虎吼一声,一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又逼得卢云再次喷血。高天业、高天成则在瓦堆里俯身寻找,要把那玉玺搜将出来。

啪地一声,卢云趴倒在地,面前坠落了一本书,正是“无字天书”,却是高天业从包袱里搜出来的。这“神弹子”只要玉玺,对其他物事看也不看一眼,入手便扔。那天书摔在卢云眼前,书页摊开,火盆翻倒,烧红的木炭落在书上,转眼便会起火。卢云自知要死,只这样睁眼望着,涣散的目光里浮起了秋日斜阳。在扬州的白桦树下,他看到了顾家小姐的倩影。卢云目光呆滞,口涎横流,一无忿恚,二无悲伤,只等自己尽了职责,便能放手离开人间。

眼皮渐重,面前的册子给碳火烧烤,忽然萤光闪动,浮出了夜明珠般辉耀的一十四个字,没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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