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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妃一声不吭地立于身后,不消片刻,见盛装的大长公主已悄然抬步出去。
……
常青藤从回转玄廊披落下来,拽着一地翠色,撩动着一侧池潭的盈盈波光。偶尔有几尾鱼浮游上来,人到处,又惊恐地沉入水底去。
今上体弱,寝殿周围常年置暖,四季如春,于这宫中亦是一处独具的奢华。
这宣室殿,前前后后令妧也只来过两次。
一次是圣武十四年,她下嫁沈玉迟时来谢恩的。那时皇兄已病入膏肓,她入内,只瞧见他虚软地枕于龙榻之上,崔后陪坐一侧,一脸悲切。她上前叩头谢恩,除此之外再无二话,从头到尾,皇兄不过是抬了抬他那瘦骨嶙峋的手,然后闻得崔后一句“跪安”。
第二次则是乾宁六年,她从邯陵回来,受封为御皇监国大长公主接受百官朝拜。新帝却称病不出,她从前朝回来,闻言过来探病。那十五岁的轻薄少年,着一身团云翔龙锦袍,他那温倦的目光稍抬,落于令妧眼底的,是疏离,是疑心……
第三章 少帝01
殿内窗户紧闭,长烟幔帷拢着里头烟熏弥漫,凝神处,不浓不腻,沁人心肺。
有人影自薄绡帷帐内亟亟奔出,绕出来,见是中常侍王德喜。
他的步履加快,俯身跪倒在令妧面前,吁声道:“奴才给公主请安!”
令妧并未瞧他,话语清迈:“皇上可在?”
“从御书房回来稍显疲累,此刻,正睡着。”
令妧清冷一笑。
中常侍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眼前窈窕身形已动,他忙又跪转身子:“公主,皇上还未醒。”
女子略微低头,阴戾目光横过中常侍的眉目,在其怔忡间,逶迤长裾已迈过绛色帷帐施然入内。
玉致与瑛夕皆止住了步子,静候在宣室殿外。
面前女子身上的轻萝香气缓缓淡去,中常侍这才回过神来,狐疑回转一眼,到底不敢入内。
白玉珠帘直垂,窗外玲珑水声似天然丝竹音,偶有飞鸟惊起,九霄龙帷中的帝王恰似真的睡熟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令妧莲步微移,立于绡帐前。
随身形带动的细微暖风撩动着龙帷幔帐,里头男子俊秀的脸庞朦胧溢现。
纤长手指将两重绡帐轻巧挑开,令妧屈膝落座在龙床边上。少帝依旧双目紧阖,内室温暖,令他的双颊透着好看的晕红。削薄的唇上却依旧瞧得出一丝半丝的苍白,自令妧记得他时,便似从未曾好过。
长黑的睫毛如扇如影,又似半开着的合欢,不过缺了那抹色彩粉饰。精致俊挺的鼻梁宛若鬼斧神工的奇画,跃然出挑。
令妧似从未这般近、这般静地凝视过他,长得像先皇么?
先皇虽是她嫡亲兄长,可惜她幼年长居寺庙,至十三岁回宫,也不过见过他寥寥数面,着实没有多大的印象。
那么,像崔后?
眸中波光微动,她也记不清了。
唯母后的容貌她深深镌刻在心底,细瞧着,像,又好似哪里都不像。
那浓黑如墨的眼珠从来似蕴藏了好多的感情在这里,令妧无端端的,竟又像是在这眼底瞧见四年前的那种疏离和疑心。
“朕真有如此好看?”
轻软带笑的话语凭空响起,眼前的广袖微动,龙床上那少年天子已然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令妧不觉一震,眸光从那深邃如渊的黑色眸瞳中收回,竟是不曾发现他何时已经睁眼。她低眉垂笑,鬓角处几缕青丝淌过纤纤手指,令妧低声言道:“是看你又长大了。”
言语中,另有所指。
他看似不在意,盘腿直面着令妧而坐,音色里略略还带着几分慵懒:“姑姑可是朕这宣室殿的稀客。”
作者题外话:第一次交锋啊,猜猜谁赢了?啊哈哈
第三章 少帝02
少帝的声音回荡在帷幔间,轻倦却清晰。
令妧温声笑道:“你不正是等着姑姑来么?”眸光回转,身后红木圆桌上,早已备下瓜果点心,她入内之时就已瞧见。
他的眼眸微抬,瞧一眼面前绝美的女子,利落地翻身起来,随后伸手于令妧面前,笑意沉沉:“看来姑姑有备而来。”
他的话语极轻,正逢外头飞鸟惊起,一阵的“哗啦”声,不细闻,几乎要轻不可闻。令妧只闲适一笑,广袖略抬,纤指握住他修长的手指起身。
逶迤长裾迈过地上的虎皮绒毯,耳畔传来珠帘轻盈碰撞的声响,令妧抬眸之际,见他已经欠身亲自替她拉开了椅子,他的眼底含笑:“姑姑请。”
令妧浅笑着坐下,淡声开口:“这段时间又瘦了,那些不打紧的事,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
他笑了笑:“下面的人哪有姑姑细心?这么多年要是没有姑姑,也没有今日的朕。”他顿了下,扬声叫着“奉茶”。
御侍宫女入内,也不敢抬头瞧,奉上茶亟亟退出去。
“姑姑尝尝。”他倒是先抿了一口,轻阖了双目,像是在细细地回品着。
令妧低头轻呷了一口,不浓不淡,齿间留香,果然好茶。
他依旧笑着:“朕的杨妃说,这还是杨御丞给她的,用了陈三年的雪水泡制,瞧着姑姑的样子,也觉得不错?”
她还未开口,他倒是先提了。
令妧轻合上杯盖,直视着面前的少帝,她的明眸微敛,话语轻悠:“那皇上想怎么办?”
他仍旧品着茶,却是好奇地开口:“姑姑怎的来问朕?杨御丞既是抗旨,那自然是按抗旨的罪名来论处。法纪不严,朕难以服天下。这还是姑姑教导的朕。”
好一句“法纪不严难以服天下”,令妧的眼波微动,少帝的笑容在她的眼前缓缓放大,她略低下头,启唇唤他:“世弦。”
她到底是叫了他的小字。
世弦,世弦,这天上地下,唯她曾经叫过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一年,父皇驾崩,太皇太后秘密召长公主回京,将朝政大事全权交给她的手中。至此,她从不曾再叫过他的名字,从来只是一句生冷的——皇上。
“呵呵——”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手绘粉彩的杯子在指尖缓缓转动着,他的声音带着一抹嘲讽的味道,“朕不知区区一个杨御丞也能让姑姑如此?姑姑此刻,是用长辈的身份压着朕?”
“世弦,我不是你的敌人。”她凝眸望着他,先皇驾崩后,他与她一直敌对至今。可是她不是他的敌人。
令妧的眼底流淌着的一抹真诚叫世弦心头一震,他蓦然皱眉,手中的茶杯竟是握不住,猛地起了身道:“既如此,姑姑何不交出政权,让朕亲政!”
令妧吃了一惊,忙开口:“亲政是迟早的事,只要你肯立端妃的儿子为太子……”
“姑姑是觉得朕不久于人世?”他咄咄地问。
“世弦……”令妧也觉得少帝正年轻,立储尚早,可是太皇太后临死时嘱咐过,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亲政。令妧虽不知究竟为何,但是她也只能谨记在心。
世弦嗤笑着开口:“你终究是和她一道的!”
令妧蓦地起了身:“胡说,你皇祖母她从来是为了你好!”
他敛笑瞧着她,一字一句开口:“为朕好就不会交权于你,不会逼着朕立储,更不会逼疯朕的母后!”
第三章 少帝03
天与地之间,凛冽的风仿佛在清冷的空气里静止了一般,无始无终,自远处肆虐,在心底消散。
从宣室殿出来,大长公主已经立于这清池旁甚久。瑛夕忍不住上前替她披上了风氅,细语着:“公主还是先回吧,这儿风大,您要当心身子。”
谁也不知道方才在宣室殿内发生了何事,众人只道是公主的脸色不佳,便是谁也不敢多问半句。
皇上与公主虽是姑侄,表面上永远和和气气的,可私底下终归是嫌隙甚深。自何时起,这些宫人们怕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低垂的眼睑微微上扬,落于那池中的一抹翠色之上,令妧嗤声一笑,莲步微移,话语已经甫出:“去天牢。”
玉致惊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御丞大人!”
瑛夕也欲劝,只闻得令妧轻声道:“这任何人可不包括本宫。”
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粗壮的桫椤后,少帝一袭轻软长衫负手而立。中常侍王德喜正凝望着大长公主消失的方向出神,忽而听世弦开了口:“她到底是去了。”
“去何处?”
王德喜脱口问了,才自知失言。欲请罪,世弦却蓦地抬步往前,轻声低语:“朕过钟储宫去看看母后。”
*
镜前的女子着一袭绛色宫装,发鬓斜插着的冰玉簪子衬得她的肤色越发地白皙。粉黛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痴痴地笑着。
世弦定定地在她身后站着,指腹重重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
遥想当年母后是何等的风光?圣武帝的最爱,皇储的生母。可如今,谁能把这样一个疯癫的妇人与那惠及六宫、母仪天下的崔后联想到一起?
父皇驾崩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世弦的目光缓缓沉淀。
崔太后抬手稍稍碰着鬓发上的簪子,笑道:“翠络,你说本宫这样打扮,皇上可会喜欢?”
伺候的宫女莺欢有些惶恐地回眸瞧了少帝一眼,见他微微蹙眉,扬了扬手。莺欢忙欠身退了下去。
那抹颀长身影缓步近前,镜中映出了少帝那清隽的容颜,崔太后的指尖一滞,唇角已漫出了笑意:“皇上怎的来了?”她侧过脸,羞赧低笑,“翠络那丫头越发地大胆了,竟也不告诉臣妾!”
世弦伸手替她扶正了那簪子,她的贴身宫女翠络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可是十年过去,她却一直将随侍的莺欢当做翠络,把他当做他的父皇。世弦不点破,在她身侧坐了,浅声道:“杨尚玉那御丞的位子坐得久了,朕本想借赐婚一事除了他。”他知道杨御丞心中有人,断然不会接受他的赐婚,是以抗旨便是最好的借口。只是——
眼前似又瞧见那抹清弱身影,耳畔又渐起了那番话语……
他轻缓出笑:“母后你可知道,她竟说杨尚玉已与她私定终身,是以才不能娶永徽!朕以为这么多年也只沈玉迟得过她的心,莫不是朕错了?”
第三章 少帝04
崔太后看似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她在一侧笑:“皇上可别忘了,今日答应了陪臣妾去看太子读书的。上回太子的先生还夸太子的功课好,您还说要奖励他呢!”
世弦淡漠地笑了笑,依旧轻言着:“朕还以为她不是那种舍得用自己的幸福去换权力的人,原来还是朕错了。”
崔太后说着要起身:“臣妾得先去准备太子喜欢吃的点心。”
少帝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她眷眷地瞧着他,眼底涌着绵绵柔情,到底又安静下来:“那臣妾便再陪皇上坐会儿。对了,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寿辰,皇上有什么想法可与臣妾说说。”
大约是闻得她提及太皇太后,世弦的眸光低沉,他不搭话,仍然自顾着开口:“朕应了,她真的会嫁给杨尚玉?”以她的公主之尊,只为了保杨尚玉一命。
他又蹙眉:“可是朕不甘心!朕原本能除掉杨尚玉,她既然不爱,为何要如此!母后,你告诉朕!”
崔太后似被吓住了,她微微撑大了眼睛,片刻,又是笑:“皇上何苦生气,太子还年幼,偶尔出了错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的话语柔柔的,带着溺爱的味道,让世弦起伏的心也稍稍平静。他喟叹着,每回来,他们二人都如今日般坐着,彼此说着不知所谓的对话。很多时候他便想,若是母后还清醒着,他也必不如此刻般无助。
*
天牢内,长时间的静谧无声。
期间,有老鼠“吱吱”跑过,随即面前男子突然跪下,带动着那沉重铐链的冰冷声。令妧不觉拧了眉心,闻得杨御丞微颤地开口:“公主不该。”
从一开始,他就爱慕着面前这个女子。
十年寒窗,一朝入朝。为的就是能离得她近一些,好为自己赢得一个求娶她的机会。
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昔日太皇太后钦点的驸马爷,圣武帝亲口赐婚,在众人眼里,她与驸马曾是那么好的一对神仙眷侣。是以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他给不了她幸福,可他能好好辅佐皇上,给她一个太平盛世,一个安乐家园。
可惜驸马却死了。
太皇太后将她推上北汉最高的权力中心。
他没什么能给她的,唯有这一腔的忠诚。
可是驸马的位子,他心里清楚,从始至终,没有一刻是留给他的。
跪在潮湿阴冷的地板上,可杨尚玉此刻的心分明有着暖意,他动了动沉重的手铐链,平静地道:“公主心里该明白,保得了臣这一次,也会保不了下一次。皇上要的是什么,您比谁都清楚。”
世弦要的,无非是这北汉天下的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