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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ⅴ-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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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属于他的古尔沁烈酒,小小地饮一口,忍着喉咙里那股炭烧似的辣劲儿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觉得自己是孬种。
  父亲这个时候会露出罕见的笑,一丝一丝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脸上。
  女人在背后系紧了胸兜的皮带,又托了托他的两臂,示意他端平双臂,比莫干顺从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转到比莫干面前,为他整理胸甲两侧的绛色长缨子。她低着头,细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着那对长缨,比莫干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
  “苏玛,你愿意听我说说话么?”比莫干忽然说。
  苏玛不回答,轻轻点着头,把牛皮的护臂紧紧地缠在他的上臂,在另一侧系好带子,手上轻快麻利。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头我是想说,你答应嫁给我,我真是很高兴,你对我很好,我心里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终没有跟你说,因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旧疮疤,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就变了,变成把真颜灭族的那个罪人”这句话他强撑着终于说出了口,从此再没有了忌讳,“可越是不说,我心里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时候想你要是能说话多好,这样你就可以痛骂我一场啊,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么办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园扫平的那个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场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苏玛还是低着头,手上微微一抖。
  “那时候我很年轻,第一次跟着九王上战场,一心只想立一场大功劳,让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儿子。真颜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只知道‘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你的阿爸,是个可怕的敌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儿就是要砍下最难砍的头颅,占有敌人的女人,听着她们大哭”比莫干感觉到自己的无力,默默地退后两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听到我这么说,别提心里有多讨厌我,可是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我只是想告诉你,告诉你我那时有多么蠢。”
  苏玛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却被比莫干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干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在他看来却是永远难以揣摩的,“我决心这么跟你说,就不是来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过什么,我是青阳的大王子,我本来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没有”
  “站在河对岸看着别人的帐篷被点着,大火就像要烧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骑马的武士风一样驰过,把那些哭着逃窜的人一个个砍倒其实是很美的,有种壮阔的感觉。”他轻声说,“是,我不骗你,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因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别人的死活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的。”
  “我知道那说出来很羞耻,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颜部的人都是怎么活过的,是因为我看见你姐姐乌央玛。龙格沁·乌央玛·枯萨尔,我忘不掉这个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梦见她一身血的样子,穿着自己的血染红的裙子。她在梦里跟我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我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个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让人想拥有。我心里发疯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个男人想一个女人,那是一头公马在发情。”比莫干的眼睛沉静而悲伤,“但是转瞬间我就杀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丽,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说比莫干你做了什么啊?你是在杀人啊!你已经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们中很多人就像这个女孩乌央玛·枯萨尔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固执,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们身上,火烧在他们身上,是会痛的他们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个敌人伯鲁哈·枯萨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个声音问我说,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苏玛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镜子般的双瞳中照出自己。
  苏玛站在比莫干面前两步的地方,触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遥远。
  “我生下来就是青阳的长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给我,我的生日,父亲让人跋涉几千里,为我从殇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龙血马,路上遭到夸父的袭击,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宝马,那就够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难过。我一生中从未有那样的难过,有个声音,它在我心里,它说比莫干你是个蠢货,你现在知道了吧,有些东西是你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杀了他们却不要妄想他们会顺从你,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的笑容略带凄凉,“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今天要做一个决定,决战朔北部,或者对蒙勒火儿·斡尔寒低头,让我青阳的族人从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经听说几位家主和木犁的争执了吧?”
  苏玛默默,点头。
  “其实那一天在金帐里我已经做了决定,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想回来告诉你知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决定举起剑把朔北狼主挡在北都城外!”比莫干一字一顿,“我做过错事我很后悔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青阳族人的身上!”
  “盘鞑天神在上,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比莫干·帕苏尔手指天空,“我是青阳的主人,我不会让自己的族人变成朔北狼群嘴里的猎物!”
  比莫干看着苏玛,苏玛没有动。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比莫干觉得那涌动起来的热血又渐渐地冷了,结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妻子,却没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况且还有另外一个人始终在她心里,比莫干知道。就算他用尽了力气要把纠结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悔恨告诉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干自己说了的,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站起来,默默地把重剑挂在自己的腰带上,转身向帐篷外走去。夔鼓已经敲响,贵族们正在向金帐这边汇集,很快他就得面对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一双温柔的手从后面抱住了他,女人温暖的身体从后面紧紧地贴着他的背。比莫干呆呆地站住,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随后他感觉到女人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他不敢回头,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结婚一年之后,他第一次从心里觉得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他的妻子。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沉默着,听着风从帐篷上呼啸而过。
  贵族们和将军们踏入金帐的时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经坐在了他的宝座上。每个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干都吃了一惊,他穿着豹子图腾的铠甲,手拄一柄重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惊疑地以为老大君其实还没死,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比莫干穿着老大君的铠甲,配着老大君的剑。
  比莫干的脸上没有表情,沉默地看着前方,贵族们没有人敢说话,悄无声息地站好。
  夔鼓声落定,大合萨最后一个踏入金帐。
  “大君,主意定了么?”他问。
  比莫干没有说话,在众目睽睽下起身,缓缓地走到木犁面前,把自己所佩的重剑解了下来,平托着递了过去。
  他看着木犁的眼睛,“木犁将军,这是我阿爸的剑,当年就是这柄剑和你一起把朔北的群狼杀丧了胆,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这柄剑送给你,这次就让朔北的狼群永远不必回来了吧?让它们把骨头都埋在北都城的城墙根下!”


  深夜,阿摩敕掀开了大合萨的帐篷帘子。老人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央,看着那只小耳鼠巴呆一粒一粒地吃粟米。
  “大合萨,叫我有什么事?”阿摩敕问。
  “跟你说说话,你最近都是没精打采的,我看了担心。”大合萨低声说。
  “我没事,就是累了。”阿摩敕坐在羊皮毡子上,“大合萨不该占卜这一战的胜负么?大君今天都说了要对朔北正式开战了。”
  “你知道尊格尔台大汗王怎么死的么?”大合萨低声问,却没有等待阿摩敕的回答,“他把自己算死了,他一直想算清自己的未来。”
  尊格尔台大汗王其实是一个羽人,羽族数百年来最伟大的星相大师古风尘在蛮族的封号。他是逊王最忠实的朋友之一,任何一个巫师都知道他的故事,阿摩敕也不例外。人人都说尊格尔台大汗王在星相上的研究害死了他自己,因为他想算出他和一个女人的未来,虽然无边的算式无数次地证明了他和女人没有缘分。
  “活到我这样的年纪,对于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大合萨低声说,“不必占卜,贵族们要问这一战的结果,应付一下就好了。”
  阿摩敕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合萨接着说,“可是那个女人跟你没有关系,痴想又有什么用?”
  阿摩敕苦笑了一下,无力地靠在帐篷上,“是啊,那女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大阏氏归了大君,只有一个人心里难过;不归大君,没有一个人好过。还能怎么样?”大合萨说。
  “谁会难过?世子么?”阿摩敕摇头。
  “不,真正难过的不是世子,是大阏氏自己。”大合萨幽幽地说,“我也年轻过,懂得女人的心。”
  “听说是和大君约定,一定要救回世子来”
  “不要再叫世子了,如今的青阳部只有四位那颜,大阏氏如果诞下男孩,才是世子。”
  “大君也很期待大阏氏生下男孩吧?和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下草原未来的大君。”阿摩敕低低地笑,“看他那么迷恋大阏氏的样子,我都觉得他一辈子不会再碰别的女人了。”
  “阿摩敕,你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对大阏氏的关心。可是,还是忘了吧,”大合萨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和那女人,其实从未有过任何关系!”
  “不忘又能怎么样?苏玛那样的女子,草原上的好男子有几个会不喜欢?可是为什么搞成这样?”阿摩敕抓着自己的头,苦笑,“最后难过的,还是她自己如果早知道这些,还是不认识大那颜更好吧?那样真颜部的公主嫁给青阳部的大君,多完美。”
  “如果你真的猜到了结果,又能改变么?如果你真的能改变,那么你最初就猜错了。”
  阿摩敕想了想,默默地点头。
  “阿摩敕,你要振奋起来!我需要你冒险去做一件极重要的事,为这事你也许会死,可是这关系到青阳的存亡。”大合萨说。
  “什么事?”
  “你必须连夜出城,试着向九煵、沙池、澜马、阳河四个部落求援。”
  “大合萨不相信木犁将军能打败狼主?”阿摩敕一惊。
  “你看他说得信心百倍,可他哪里有什么把握打败蒙勒火儿·斡尔寒!朔北狼主三十年前败在老大君手里,只是因为轻敌,如今他已经是一条成精的老狼,不会再犯愚蠢的错误。木犁虽然勇敢,可是在我们青阳只是个将军,就算大君把佩剑送给他,给了他调动兵马的权力,可那九帐兵马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老老实实听木犁的?在那些贵族眼里,木犁不过是个能打仗的老奴隶而已!而蒙勒火儿·斡尔寒是谁?他从长大成人就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一声令下,朔北部几十万男人愿意跟着他去死!”大合萨摇头,“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会是青阳部未来的大合萨。你代表了盘鞑天神。那些贵族他们至少还畏惧盘鞑天神,你去求援,也许他们看在盘鞑天神的名义上会救青阳部。老大君在世的时候,被其他几部要挟,处死了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那是澜马部中最支持青阳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在那四个部落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信赖的盟友了。”
  “大合萨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已经老了,”大合萨低声说,“我该和自己的部落一起死去,你还年轻,如果你害怕,就别回来。”
  阿摩敕一愣,触到了大合萨的眼神,老人的眸子一闪,随即黯淡下去。阿摩敕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神。
  “我明白了。”阿摩敕起身。
  “尽快回来,木犁很快就会开战,城里的粮食不太够了。”大合萨轻轻抚摸着巴呆的小脑袋,“木犁太想打这次决战了,他是拿他自己的命在赌。他只有一条命,只有一次机会赌博。”


  胤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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