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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的女孩-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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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还是都选择坐在那里。一整排座位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太响的音响和太宽的画面竟然给我十分宁静的感觉。在那里,只有故事和我自己而已。黑暗和屏幕的影像及仿佛贯穿脑子的声响带给我很大的安慰,身体啊手啊脚啊什么的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灵魂,灵魂和灵魂低声喃喃互相诉说些什么。
  一次看到漫画“小叮当”作者藤子不二雄其中之一藤子A 不二雄监制的日本电影“少年时代”。后来我曾跟图书馆的女孩提起这个片子,图书馆的女孩说她是在有一年的国际影展看的,看完之后躲进厕所里哭了半个小时,出来时发现下一场又开始演了,便混进去再看了一次。
  当然,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图书馆女孩的。独自在黑暗中看着仿佛全世界男人都一定经历过的那样的少年时代的故事时,被开启的记忆和其所带来的温暖与悲伤,像河流一样从银幕中流到我身上来,我呆呆坐在那里,领受洗礼似的。
  电影结束后,活大礼堂的灯亮了起来,我发现林国正坐在我隔我两个位子的地方。他转头看见我,露出白白的牙,惊讶地笑了。
  “我刚送阿美去车站。”我们一起走出活大礼堂时,林国正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跟,边走路边说了这句话。
  “阿美来台北啦。”阿美高职毕业后留在高雄工作。
  “嗯。”
  “她最近好吗?”
  “还不错吧,”林国正说:“我也不太知道。”
  我偏过头看他一眼。林国正浓浓的眉毛正微微皱在一起。
  “阿宏。我交新的女朋友了。”他停了一下,我安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学校护理系的,上次去拉拉山联谊的时候认识的。”
  “你跟阿美说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七节下课的钟声响起来,工友使劲敲响傅钟,当当当当多急似的。我心里跟着算,总是算不清楚到底傅钟一共是几响。已有提早下课的人骑脚踏车从我们身边急急穿过。
  “喜欢一个人真是奇怪的感觉。一下子就觉得喜欢了,却又一下子觉得不喜欢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一点余地都没有。”
  “这种事我可一点都不了解。”
  “还是你好,总是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不会伤心也不会害别人伤心。”
  “说得也是。”
  “阿宏。你去帮我说好不好?”
  “说什么?”
  “你帮我去跟阿美说,说我已经变心了。我没有办法告诉她,我怕她会受不了。”
  “这种事,”我深深吸一口气,“这种事要你自己说的,我没有办法喔。跟你在一起的那个阿美是一个独特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的阿美,她跟我认识的那个阿美不是同一个人。你们的关系对她而言,有着一组像是密码的东西,身为外人的我,对于这样的东西,完全无能为力。”
  “我懂了。”林国正沉默一会后点点头说。
  走到分岔路口,林国正说他得回宿舍念书了。
  “阿宏。”他突然叫我。
  “什么事?”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笑起来。“这我倒不清楚。”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真的是难得一见的好朋友。”
  “好吧。”我说,“谢谢。”
  第九章
  大一抽完宿舍,学校来了个通知,说你已抽到学校宿舍,请于几月几日之前自行到有空位的房间寻找床位,之后向教官登记。
  我背着装有内衣裤盥洗用具马奎斯小说的袋子,提着吉他。慢慢走在炎热得不得了的校园内。小福前空手道、摄影、舞蹈、童军、雄友、建北、大陆、国乐、吉他等数不清的社团摆着复杂拥挤的摊位,不时与舞蹈社跳舞的女生相撞,吉他社架起麦克风,自弹自唱“恋曲一九八0 ”。在学校里走路、骑脚踏车的学生来来往往。和我一样刚从成功岭下来的男生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露出的脑袋与脖子交接处仍是青白一片。
  我在树荫下放下东西,拉起T 恤擦汗。
  这就是大学了。深深呼吸的话,有一种节庆的、期待的空气哗啦啦灌到身体里。
  虽然多年之后,我会因为人世间种种纷扰,生出对于生命的无奈与倦怠感。但只要静下来回视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进大学中的我。仍会因为当时所触碰到的,时代大气象的非凡,和对于自己即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期待,而激动不已。
  那是简直像卡通“七龙珠”中悟空刚刚出生,初初获得筋斗云和金箍棒的时候,小小圆圆灵活跳动,前面的道路有着许多幸运和挑战。“前进吧,悟空!”晴朗无比的天空似乎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敲了许多房间的门,坐在桌子前念书、从床上坐起来或正在做俯地挺身的学长都回答,“没有床位?。”不论那一个宿舍都一样的,走廊放满了鞋子,阴暗潮湿充满了特别的气味。已经觉得好疲倦了,走到男八舍104 房前时,我想,这一间再没有位子,就去外面租房子好了。
  打开门第一次见到大郭,心想完了,死路一条。他背对房间里唯一的窗子,逆光一张又高又远黑黑一张脸,穿著似乎年代极久远的美军陆战队迷彩大外套,声音像从天上来的。“学弟,找床位啊?”口音很怪,像大陆人。
  我想说,啊对不起,走错房间了,然后转身把门打开,永远离开这诡异的学校宿舍,随便去外面找个再小再烂的房间都好。但在我来得及开口前,这个像大猩猩的人已经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沉重得像被雷公不小心掉落人间的鼓槌击中般。
  “来,过来让我看看你。”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揽到窗前。“嗯。”他凑近我的脸喷出浓浓的酒气,眼睛也布满了血丝,但五官却异常俊美,惊人挺直的鼻子、英气飞扬的眉毛和很有味道的单眼皮。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心里想着,却突然觉得这个人似乎是个不错的家伙喔。
  “嗯,”他说,“拇。”一面竟真的很认真地从头到脚端详。然后冲着我一笑,露出十分洁白整齐的牙齿。“喂,学弟,你看起是个好人,嗯,很好,不错。”他笑得恍恍忽忽的。“我跟你说,别人来问我都说没位子了。只有你,只有你,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好人。”他沉重无比的大手又拍上我的肩膀。“好!就是你了。这里。”他拍拍靠窗的上铺床位,拍出好高一层白色的灰尘。“这就是你的床位了。”
  “谢谢学长。”我说。
  “哈哈哈!”他不知多高兴地猛抓头,“不客气,不客气。来我帮你。”他蹒跚地爬上通往上铺的楼梯,开始把堆在那个床上的杂物往下丢,乒乒乓乓发出吓人的声响。在如同被烟雾弹攻击后不断冒着呛人白烟的房间里,我企图以微弱的声音阻止他:“学长,学长,不用了,我自己…。”
  突然“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确定完全没有动静后才敢爬到上铺去看。这位巨大英俊的学长已经躺在满是灰尘的床上呼呼大睡了。一面还吐着嘴唇,发出如雷的鼾声。
  这时我才发觉,房间地板上放着一个打开的保丽龙便当盒,两个威士忌的瓶子已经喝得差不多,只有一瓶剩下一点点金黄色的液体。呛鼻的酒气漫延得到处都是。
  就这样,我顺利住进了男八舍的一0 四室。
  搬进来后我发现我的三个室友都是侨生。大郭是韩国侨生,阿良是马来西亚侨生,基仔从香港来的。他们是侨大的同学。
  大郭严格讲起来应该算是山东人。他父亲早年从山东半岛渡海到韩国谋生,和大郭的母亲结婚后便留在韩国变成韩国人了。每次我问大郭,“喂大郭,你到底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啊?”他便眯起单眼皮的眼睛,嘿嘿嘿地笑,一面搔着头,山东腔十足地说:“什么什么人,哇是台湾郎啦,现在是台湾郎了嘛。”
  我从来没见过大郭读书。虽然念的是我们学校的森林系,但他白天睡觉,晚上到酒店当少爷,放假的时候就精神十足地去打橄榄球。唯一他会拿出书本来的时间,就是考试的前一天。
  “妈的,这是什么字啊?”大郭满嘴脏话地把书丢到我的眼前,粗大的手指往纸页上一戳。
  “哪个字啊?”我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我的书本移开,想找出他是什么字看不懂。
  “这个喔。”
  我看了他指的那个字,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大郭。“大郭,这个字是国字ㄟ。”
  阿良从他的座位用他的马来西亚国语说话了,“你不知道啊,大郭不认识字。”
  “啊?”我张开嘴。
  大郭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碰一声踹了阿良的椅子,“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什么不认识字,操你妈的,也只是几个字不认识而已。”
  我翻翻大郭的书,果然白净簇新,只有一些地方注了音。“那大郭,”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那你怎么进来的啊?”
  基仔欺近大郭,不顾他的反抗,把他手上一张小纸片抢来丢到我桌上。那是一张非常非常小的、折成像手风琴风箱皱折般的纸片,上面用针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折起来之后简直就只有三根牙签并排时的大小。“靠「计」个啦,他都靠计个手风琴啦。”大郭已经一巴掌扫过他的后脑勺,“干,只会给你背漏气。”
  “可是,这个字好小ㄟ。”
  “对啦,对啦,大郭「几」有眼睛好啦,坐最后一排还可以偷看到最前面的人的考卷。”基仔笑着满寝室又跳又爬的,一面说一面躲避大郭的攻击。
  后来我慢慢知道,大郭不但不认识英文,国文程度也差得可以,连注音符号都背不了几个。不过因为他人缘极好,从韩国考侨大开始,就不断有战友支持他,加上制作“手风琴”的技术一流,于是竟也一路念到台大。
  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他,走在校园里总惹来女孩子指指点点。但每次一喝醉,大郭就坐在寝室地板上哇哇地哭。
  “阿宏我好苦哇。”
  我拍拍他,像哄小孩般。
  他把粗壮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我妈妈说她年纪大了,以后如果走了我怎么办,我又没学问又没技术,以后怎么办。我嫂嫂对她不好,我又没能力把她接出来住。”他揉着眼睛呜呜地哼着,一面把酒瓶拿起来帮我倒酒,“来,喝酒喝酒。”
  大郭为了赚生活费,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到酒店当少爷。出门前他细心拿出他唯一一件宝贝白衬衫,小心翼翼地穿上了,然后往头上抹油。打扮好了的他,果然俊美得惊人。他嘻嘻地傻笑:“今天再拿酒回来喝。”
  大郭说他因为长得高大,常常就派在门口站着,客人来的时候恭恭敬敬拉开大门,来人随手就是五百块小费。“要不然站在厕所,”大郭笑道,“有没有,他上完厕所出来,给他递上一条毛巾,他擦一擦还给你,又是五百块小费。嘿嘿嘿。”
  天亮回来,大郭那件百年不换的陆战队迷彩外套里总藏了几瓶喝剩的酒,“起来起来,你们全部起来。”阿良和基仔早就习惯他的行径,翻个身继续睡。他敲敲每个人的床,然后自己唱起歌来,不然呜呜地哭,很多时候他俯身就吐在地板上。
  我从床上坐起来,爬下楼梯,拿出门边的脸盆,让他吐在里面,然后清理一塌糊涂的地面。
  “阿宏,阿宏你来,”大郭坐在地上叫着,“阿宏还是你对我最好。”他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摸出一瓶顶级XO来。
  “你看,这一瓶,客人喝剩的。你知道我们店里开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吗?要一万块,一万块耶,妈的坑死人,可是就是有那么多人甘愿。哈哈哈,他们有钱嘛,给他A 回来他们也没差。”
  我到厕所用热水把毛巾洗干净,然后回寝室让大郭把头脸擦干净。拍拍他,“好啦,睡了。”
  “阿宏你对我最好了。”大郭一面喃喃说着,一面爬到床上去,不多久便呼噜噜地睡着。
  我看着天花板上反映的已逐渐亮起来的天光,在满室浓厚的酒气中缓缓睡去。
  第十章
  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太多次卢贝松的“碧海蓝天”,那天早早上床,在阿良和基仔聊天的声音中模模糊糊睡去后,不断觉得自己数着,5 、4 、3 、2 、1 !深吸一口气,驱动引擎哗一下把我拉进海底,耳朵突然鼓胀得难过,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温暖的海水软软地包着我。
  只有我和海。我竟然可以在海中呼吸,慢慢踢着蛙鞋,海底有种晕黄的光线摇曳,轻轻呼唤着。我的手缓缓拨动,海水仿佛是实体,每次手的运动都像伸进谁的肉体之中,搅动灵魂。
  海豚远远游过来,发出欢喜的哔哔声,它的鼻尖有力地撞击我的手掌,尖锐的叫声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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