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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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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耐心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屋里的影子角度都变化了。海雷丁喉咙滚了一下,说出一句让她提心吊胆的模糊话语。
  “我需要时间考虑。”
  金角湾再次沉浸在缠绵不断的冬雨之中。海上与陆地的水汽共同编织成一张纱网,将白色宫殿整个笼罩。忐忑、疑惑、失落,尼克的心情也同阴冷滞涩的天气一样,翻滚着望不到头的厚厚云层。
  维克多又来了一次,将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诉她:麻醉失败,术后发炎,败血症船医以前总是用听不懂的医学词汇恐吓她,尼克这次也没有多想,一口应承下来。可维克多说完就离去了,然后如人间蒸发般再见不到影子。海雷丁绝口不提手术,只每天坐在廊下,沉默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抽水烟。恢复的希望,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丽幻影一般转瞬消失,再也没人提起过。
  尼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哀求对海雷丁这样性格坚毅的男人是没有用的,除非自己改了主意,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
  因为季节和天气,黑夜降临的很早。晚饭后的那段时间通常是两人在一起消遣的,下棋,弹琴,比赛飞镖点数,互相讲讲一天的见闻,时间过得飞快。而从那天的谈话后,这段时光就变成了沉默以对。
  早早熄灯上床,雨声在静默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两个人都没有闭眼。尼克在心里数了整一百下,钻进毯子里摸索过去,把脸贴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冰凉的鼻尖儿立刻得到了慰藉。
  “今天我月事干净了。”——距离你们谈话已经过去三天了,尼克下意识算着日子。
  暗示和回答都是□裸的,海雷丁翻身把她压下去,皮肤偎贴的温度逐渐升高,两个人都没说话,伴随着雨声,急促而沉闷的喘息在大屋里回荡。就像再也没有机会相拥一样,汹涌的感情从他古铜色的皮肤蔓延到她苍白的肢体,他将所有的爱与火点燃在她身上。
  潮水一轮轮涌上,又一轮轮退下,直到潮汐退却,留下平整光洁的沙滩。事毕,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弯里,两人肢体缠在一起,听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冲刷。
  “船长我要试一试,一定要试一试!如果这次放弃了,这辈子我都不会甘心!”
  海雷丁轻轻叹了口气:“维克多只会用拉丁语拼凑出一个美好希望,但事实真相是:你很可能受尽折磨,流干血液,依然要面对失败的结果。”
  尼克亟亟道:“我不怕!反正它们连在身上也没用,失败了不过是切掉而且就算运气差极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过了良久,海雷丁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
  雨水叮咚,冲刷着庭院中的野茉莉,发出柔和的沙沙声,他说:
  “我不能接受你受尽折磨而死的结果。”
  无敌而万能的船长竟然承认他也有怕的东西,尼克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二选一这种问题,我前半辈子做过很多。十年前从海上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是:买几十亩果园在家乡做个农庄主,过一辈子安稳富足的生活;或者招兵买马,做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两条路,我选了冒险。过了几年,当红狮子有十条船,几百号手下的时候,选择又来了:是做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海盗头子,还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成为称霸整个地中海的枭雄?我又选了冒险。每一次选择都有各种反对的声音围绕左右,他们都很有道理,但每一次,我都坚持了更危险、利益更大的道路。现在你看,我没有错。”
  叙述这些往事,海雷丁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其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平坦旅途。
  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既然这样,你也让我冒一次险吧!”
  “我还没有说完”海雷丁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赌博是很爽快的,但有时候你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你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你说没有后悔过啊?”
  “我骗你。”海雷丁轻声笑了笑,“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绝不能允许自己露出片刻软弱。但其实,我曾经非常后悔,非常后悔过。伊利亚斯,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这件事要重头说起的话实在太长了。我父母去世的时候,伊利亚斯五岁,塞西莉亚还是个婴儿。哥哥们出门赚钱,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顾两个小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两个孩子喂饱,擦地板洗碗盘补袜子,给塞西洗澡换尿布,准备两个哥哥出门时带的饭,灶台上有无穷无尽的活儿好了把嘴巴闭上,因为干过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发烧的时候怎么照顾你。那时候生活又艰辛又繁琐,不过有哥哥们赚钱帮忙,我好歹还是把他们两个拉扯大了。对我而言,两个小红毛不仅是弟妹,更像是我的孩子,只要他们俩健康活泼,一切都很值得。”
  “伊利亚斯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家干些短期的工作了,农忙的时候去果园,农闲就跟船出海打渔。莱斯博斯岛很富饶,只要有手有脚不犯懒,收入可以很不错。那时候我还很天真,觉得家里有四个干活的好手,境况会越来越好的。但就在一切看起来很顺利的时候,塞西被一个西班牙畜生糟蹋了,而我,竟然没有保护好她”
  即使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愤怒和内疚依然让海雷丁声音嘶哑。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伊萨克告诉过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个恶心的意外。但我仍然会反复的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开家,如果我有钱把她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如果她没跑那么远每次我出海,她总喜欢跑到海边去张望,瞧瞧我会不会突然从哪艘船上跳下来总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跟西班牙军人发生了械斗,我们四个不能在家乡住下去了。彻底看透了循规蹈矩在权势面前的软弱,我决定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服从者。”
  “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感情不错,但发号施令时总会有些口角,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分开单干了。伊利亚斯是我养大的,从小就喜欢在我后面转,所以分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决定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强壮,乐观开朗。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有了第一笔钱的时候选择买地置产,而不是继续刀口舔血,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已经结婚生子了。”
  尼克闷闷地说:“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干了,我怎么办呢?碰不上你,我现在还在街上饿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抓抓她的头发:“小自私鬼,就想着自己吃饱。”
  “可是不管你怎么后悔,发生过的事是不能回转的呀?”
  “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过的事,都没办法收回去。”
  “他是被敌人杀死的吗?”
  “不,那也是个意外开始几年是挺顺利的,红狮子有了好几条船,但还没有足够的钱来武装,用的都是老式铁炮,稳定性差。那一次战斗很激烈,都没有接弦战的机会,只是反复的对轰。伊利亚斯在炮舱督战,有个炮手太着急,没把炮膛擦干净就把火药送了进去,分量又塞的太多,火一点上,整座炮就炸飞了。伊利亚斯他、他双腿都炸没了,肠子流了出来,但偏偏红头发家的男人都很强壮,重伤成这样依然没有立刻死去。维克多给他喂了很多鸦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咧开嘴对我笑,说:‘哥,这可怎么办呢?我的蛋蛋给炸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再糟糕的处境都要开玩笑。”
  “维克多是医生,不是神祗,这样的伤只是拖时间而已。然后鸦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亚斯不停痉挛,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淹没了。这时候他告诉医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着说:‘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个人在地下很孤单,我要去陪她。’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丝神采了。我看向维克多,他脸上只有束手无策的绝望。最后最后我扼住伊利亚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就这样,两个我带大的孩子都被我亲手送走了”
  说完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张开一边手臂,尽力去抱住他。雨哗哗的落下来,她感到他的喉咙在不停滚动,而攥紧的拳头变得冰凉。
  “后来我用所有钱换了质量好的铜炮、火枪,一切新式武装。将炮手聚集起来训练,如果有谁疏忽忘记了擦膛的步骤,我就把他抽到皮开肉绽。从那时起,红狮子的炮击战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现在你明白了吗?人想要得到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条不归路。”
  听完所有这些,尼克终于明白到为什么船长会考虑那么久。她的一股孤勇无所畏惧,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但失败和死亡产生的悲痛苦果,却要船长来吞下。
  红狮子的软肋,是他不能接受他爱的人离去。
  他爱她,所以不想看着她受苦。
  “对不起,对不起。”尼克小声道着歉,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别说什么对不起。”海雷丁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是一类人:疯狂的赌徒,赌注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考虑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因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会推着你一直进行到底,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渐渐停下了。红嘴鸥尖啸着越过白帆,厚重的云块开始被海风吹散,金色的光柱从罅隙中艰难穿过,一泻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里,一颗露珠映射着所有这些景色,闪闪发光。

  真夜里的太阳

  “首先,我要把皮肤和肌肉切开,露出骨头碎裂的地方它们现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长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锯开,按照正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钢板和螺丝固定,最后缝合肌肉和皮肤。”
  维克多一边捏着尼克断裂的手脚,一边画下他猜测的骨头形状。
  “听起来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龙骨没什么区别嘛。”尼克说。
  “如果是木工来做这手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维克多横了她一眼,但尼克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处。
  “那么以后我就有钢板做的胳膊和腿了?听起来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身体里面生锈,然后导致组织发炎,皮肤紫涨化脓,肌肉一片片剥落下来”
  维克多满意地看到尼克脸色开始发白。
  “异物产生的排斥反应是手术的危险之一,所以等一两年骨头痊愈后,钢板还是要取出来的。”
  “这一步我大概能帮上点忙。”在一旁观看的海雷丁说,“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刀匠,请他们用印度乌兹钢打一套你要的东西。这种钢是大马士革刀的原料,以我的经验,优秀的刀无论粘上多少血肉都不会生锈的。”
  维克多面露喜色:“棒极了,那我今晚回去画一下详细的尺寸要求。”
  “还有个问题。”海雷丁皱眉道:“你依然打算用那种不靠谱的麻醉剂?我可不想看到手术还没开始她就给炸飞了。”
  “哦别担心,这制剂只是在制作过程中有点危险。一个叫科达斯的普鲁士炼金术师将酒精和浓硫酸混合加热时发生了意外,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称呼这发明为‘甜硫酸’。我一边做动物实验一边跟老师通过几次信,证明它用于麻醉确实非常有效。”
  “我记得你上次提起‘炼金术师’这种职业时用的词是‘痴心妄想的骗子’。”海雷丁挑起眉毛,对这所谓的新型麻醉剂表示了最大的怀疑:“为什么不用鸦片?你在船上一直用鸦片,而且从欧洲到奥斯曼,所有大夫都信赖罂粟之果。”
  “这可不怪我,我一直想试试新发明的,但是它遇到明火就会爆炸,万一在船上引起一点小火灾,你又会大惊小怪的。”维克多无辜地摊开手,好像一切都是船长的错。
  “而且鸦片只能让人陷入半昏迷,有效时间也不够长。十几分钟的截肢足够了,但小混蛋的手术至少要持续四五个小时,想想中途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个标本一样被切割的景象吧!”
  尼克吞了下口水,脸色更苍白了。
  “当然,术后我会给她一点鸦片酊镇痛,但主麻醉剂,我坚持使用甜硫酸。”维克多自信地道。
  船医走后,尼克露出了罕有的犹豫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维克多提到爆炸的时候,眼睛会像纵火犯一样兴奋的发光。”
  “你没看错,维克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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