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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威尔 198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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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能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温斯顿顺从地复述。 
  “‘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奥勃良说,一边慢慢地点着头表示赞许。“温斯顿,那末你是不是认为,过去是真正存在过的?” 
  温斯顿又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他的眼光盯着仪表。他不仅不知道什么答复——“是”还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答复是正确的。 
  奥勃良微微笑道:“温斯顿,你不懂形而上学。到现在为止,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所谓存在是什么意思。我来说得更加确切些。过去是不是具体存在于空间里?是不是有个什么地方,一个有具体东西的世界里,过去仍在发生着?” 
  “没有。” 
  “那么过去到底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在纪录里。这是写了下来的。” 
  “在纪录里。还有——?” 
  “在头脑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那末,很好。我们,党,控制全部纪录,我们控制全部记忆。因此我们控制过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么能教人不记得事情呢?”温斯顿叫道,又暂时忘记了仪表。“它是自发的。它独立于一个人之内。你怎么能够控制记忆呢?你就没有能控制我的记忆!” 
  奥勃良的态度又严厉起来了。他把手放在仪表上。 
  “恰恰相反,”他说,“你才没有控制你的记忆。因此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愿为神志健全付出顺从的代价。你宁可做个疯子,光棍少数派。温斯顿,只有经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现实。你以为现实是某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认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看到了同一个东西。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于个人的头脑中,因为个人的头脑可能犯错误,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而党的头脑是集体的,不朽的。不论什么东西,党认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过党的眼睛,是没有办法看到现实的。温斯顿,你得重新学习,这是事实。这需要自我毁灭,这是一种意志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后才能神志健全。”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要使对方深刻理解他说的话。 
  “你记得吗,”他继续说,“你在日记中写:‘所谓自由即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大拇指缩在后面,四个手指伸开。 
  “我举的是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如果党说不是四个而是五个——那么你说是多少?” 
  “四个。” 
  话还没有说完就是一阵剧痛。仪表上的指针转到了五十五。温斯顿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进呼出空气都引起大声呻吟,即使咬紧牙关也压不住。奥勃良看着他,四个手指仍伸在那里。他把杠杆拉回来。不过剧痛只稍微减轻一些。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什么?四个!” 
  指针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没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见到那张粗犷的严厉的脸和四个手指。四个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仿佛要抖动起来,但是毫无疑向地是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你怎么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四个!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 
  “不,温斯顿,这没有用。你在说谎。你仍认为是四个,到底多少?” 
  “四个!五个!四个!你爱说几个就是几个。只求你马上停下来,别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来,奥勃良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两秒钟昏了过去。把他身体绑住的带子放松了。他觉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战,牙齿格格打颤,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他象个孩子似的抱着奥勃良,围着他肩膀上的粗壮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觉得奥勃良是他的保护人,痛楚是外来的,从别的来源来的,只有奥勃良才会救他免于痛楚。 
  “你学起来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怎么能不看到眼前的东西呢?二加二等于四呀。”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但有时候是五。有时候是三。 
  有时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志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温斯顿放到床上躺下。温斯顿四肢上缚的带子又紧了,不过这次痛已减退,寒战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软弱无力,全身发冷。奥勃良点头向穿自大褂的一个人示意,那人刚才自始至终呆立不动,这时他弯下身来,仔细观看温斯顿的眼珠,试了他的脉搏,听了他的胸口,到处敲敲摸摸,然后向奥勃良点一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一阵痛,那指针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里,仍旧是四个。现在主要的是把痛熬过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痛又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奥勃良把杠杆拉了回来。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是四个。只要能够,我很愿意看到五个。 
  我尽量想看到五个。” 
  “你究竟希望什么;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个,还是真正要看到五个?” 
  “真正要看到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指针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地记得为什么这么痛。在他的紧闭的眼皮后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进进出出,互相叠现。他想数一下,他也不记得为什么。他只知道要数清它们是不可能的,这是由于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发现看到的仍是原来的东西。无数的手指,象移动的树木,仍朝左右两个方向同时移动着,互相交叠。他又闭上了眼。 
  “我举起的有几个手指,温斯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下去,就会把我痛死的。 
  四个,五个,六个——说老实话,我不知道。” 
  “好一些了,”奥勃良说。 
  一根针刺进了温斯顿的胳膊。就在这当儿,一阵舒服的暖意马上传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睁开眼,感激地看着奥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犷的、皱纹很深的脸,那张丑陋但是聪明的脸,他的心感到一阵酸。要是他可以动弹,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奥勃良的胳膊上。他从来没有象现在那样这么爱他,这不仅因为他停止了痛楚。归根结底,奥勃良是友是敌,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感觉又回来了。奥勃良是个可以同他谈心的人。也许,你与其受人爱,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奥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经错乱的边缘,而且有一阵子几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这没有关系。按那种比友谊更深的意义来说,他们还是知己。反正有一个地方,虽然没有明说,他们可以碰头好好谈一谈。奥勃良低头看着他,他的表情说明,他的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开口说话时,用的是一种随和的聊天的腔调。 
  “你知道你身在什么地方吗,温斯顿?”他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来。在友爱部。” 
  “你知道你在这里已有多久了吗?” 
  “我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想已有几个月了。” 
  “你认为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里来?” 
  “让他们招供。” 
  “不,不是这个原因。再试一试看。” 
  “惩罚他们。” 
  “不是!”奥勃良叫道。他的声音变得同平时不一样了,他的脸色突然严厉起来,十分激动。“不是!不光是要你们招供,也不光是要惩罚你们。你要我告诉你为什么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吗?是为了给你们治病。是为了使你神志恢复健全! 
  温斯顿,你要知道,凡是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治好走的。我们对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并不感到兴趣。党对表面行为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是思想。我们不单单要打败敌人,我们要改造他们。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他俯身望着温斯顿。因为离得很近,他的脸显得很大,从下面望上去,丑陋得怕人。此外,还充满了一种兴奋的表情,紧张得近乎疯狂。温斯顿的心又一沉。他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他觉得奥勃良一时冲动之下很可能扳动杠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奥勃良转过身去,踱了一两步,又继续说,不过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 
  “你首先要明白,在这个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难问题。 
  你一定读到过以前历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纪里,发生过宗教迫害。那是一场失败。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异端邪说,结果却巩固了异端邪说。它每烧死一个异端分子,就制造出几千个来。为什么?因为宗教迫害公开杀死敌人,在这些敌人还没有悔改的情况下就把他们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悔改而把他们杀死。他们所以被杀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的真正信仰。这样,一切光荣自然归于殉难者,一切羞耻自然归于烧死他们的迫害者。后来,在二十世纪,出现了集权主义者,就是这样叫他们的。他们是德国的纳粹分子和俄国的共党分子。俄国人迫害异端邪说比宗教迫害还残酷。他们自以为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不过他们有一点是明白的,绝不能制造殉难烈士。他们在公审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们的人格尊严。他们用严刑拷打,用单独禁闭,把他们折磨得成为匍匐求饶的可怜虫,什么罪名都愿意招认,辱骂自己,攻击别人来掩蔽自已。但是过了几年之后,这种事情又发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难的烈士,他们的可耻下场遗忘了。再问一遍为什么是这样?首先是因为他们的供词显然是逼出来的,是假的。我们不再犯这种错误。在这里招供的都是真的。我们想办法做到这些供词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们不让死者起来反对我们,你可别以为后代会给你昭雪沉冤。后代根本不会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你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要把你化为气体,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登记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活人的头脑里没有你的记忆。不论过去和将来,你都给消灭掉了。你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么为什么要拷打我呢?温斯顿想,心里感到一阵怨恨。 
  奥勃良停下了步,好象温斯顿把这想法大声说了出来一样。 
  他的丑陋的大脸挪了近来,眼睛眯了一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要把你彻底消灭掉,使得不论你说的话或做的事再也无足轻重——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不厌其烦地要先拷问你?你是不是这样想?” 
  “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微微一笑道,“温斯顿,你是白玉上的瑕疵。你是必须擦去的污点。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我们同过去的迫害者不同吗?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奴颜婶膝的服从都不要。你最后投降,要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并不因为异端分子抗拒我们才毁灭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们就不毁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使他脱胎换骨。我们要把他的一切邪念和幻觉都统统烧掉;我们要把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不仅仅是在外表上,而且是在内心里真心诚意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我们在杀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为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容许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论多么隐蔽,多么不发生作用,居然有一个错误思想存在。甚至在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正规的思想。在以前,异端分子走到火刑柱前去时仍是一个异端分子,宣扬他的异端邪说,为此而高兴若狂。甚至俄国清洗中的受害者在走上刑场挨枪弹之前,他的脑壳中也可以保有反叛思想。但是我们却要在粉碎那个脑壳之前把那脑袋改造完美。以前的专制暴政的告诫是‘你干不得’。集权主义的告诫是‘你得干’。我们则是‘你得是’。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我们。每个人都洗得一干二净。甚至你相信是无辜的那三个可怜的卖国贼——琼斯、阿隆逊和鲁瑟福——我们最后也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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