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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太史阁卷·涅槃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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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轩冷哼了一声,也不看众人一眼,就往大门外走去。不料一个人猛地抢上去撑住门框,面对着朝轩含泪道:“你真的要走?”
朝轩见此人正是静河,方才冷如冰霜的脸顿时缓和下来,柔声道:“我没有走,只是暂时去叶城办件事情。因为太紧急,所以来不及告诉你。你放心,我最迟明晚就回来了。”
“那就好。”静河松懈下紧绷的神经,对着朝轩露出真心一笑,侧身让出了通道。
“别放他走!”冉霖忽地大喊一声,捂住被剑气所伤的胸口,疾步冲上来拦住朝轩,“你要出门可以,不过你拿了那么多太史阁的财物,总要交待一下是去做什么。”
“我记得你还没有当上阁主。”朝轩冷冷地回答,扶了扶身后所背沉甸甸的包袱,绕过冉霖继续往外走。
“我虽不是阁主,但你私取了阁里的公帑,任何一个门人都有权知道它们的用途。”冉霖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这个人向来铁心辣手,自然是要卷款潜逃了。”朝轩讥讽地一笑,蓦地腾空跃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我去追他。”颜莹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丢下神色各异的门人直奔下去,很快便将太史阁最高处所悬“惟公体仁”的牌匾甩在了远处。
跟上他,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颜莹此时满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顾不上如此张扬的行为与平日的淡静大相径庭。而许多与她朝夕相处的门人到此刻才知道,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料理太史阁的颜表姐,竟有如此卓绝的武艺。
 
太史阁位于镜湖南侧归山之畔,距离云荒最大的港口城市叶城有半日的路程。朝轩半夜匆忙出门,连马车也无法雇到,便径直施展轻功往叶城方向飞奔,连累颜莹也不得不强提内息,才勉强跟上他的行踪,心中实在疑惑究竟是什么急事让朝轩日夜兼程。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半夜,终究因为出门时被冉霖耽搁了一下,到达叶城时天已大亮。宽阔的街道上行人逐渐增多,两旁的商铺也次第开业,颜莹混在人群中偷望朝轩,果然是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仿佛极是熟悉脚下的道路,朝轩三转两转,便走到一座坊间,道路两侧都是大同小异的宅院,说是住宅却挂着招客的旗幡,说是商铺却又朱门紧闭。一直到朝轩敲了敲其中一座宅院的门,与开门的伙计说了几句话,颜莹才明白过来——这里,就是叶城专门买卖鲛人奴隶的“西市”。这种地方,她虽然早有耳闻却从不曾涉足,想象中西市是个嘈杂混乱的所在,却不想竟会这般安静整洁。
“我来看昨夜新到的货。”随着朝轩这句话,伙计已极为熟络地将朝轩请进院内,重新关上了大门。
看来朝轩是这西市的常客。颜莹一念及此,眼见侧面院墙里种着几株心砚树,当即飞身跃上树冠,正好看见朝轩跟着伙计穿过前院直往囚房般的后屋而去,想必那里就是关押鲛人奴隶的地方了。
“货。”这个字如同一根长刺,梗在颜莹心中极不舒服。虽然鲛人在她心里未必如空桑人一般高贵,但朝轩这个冰冷无情的称呼还是让颜莹失望。或许冉霖说得对,像朝轩这种自命不凡蔑视生命的贵族子弟,根本不适合进入太史阁,此番他携带公帑到这种地方来,莫非真是要买回一个鲛人奴隶去?原先的那个,难道是因为不能让他满意,就一剑杀了么?
过了良久,当颜莹几乎怀疑朝轩已从后门离去的时候,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才终于陪同朝轩走出了“库房”。眼看朝轩眉头紧锁,颜莹凝神谛听,依稀听见掌柜道:“所有的新货都在此了,怎么,客官还是没有相中的?”
“这些就是你这里所有的鲛人?”朝轩疑惑地打量着掌柜,“我得了可靠消息,连夜赶早来挑,却没看到我想要的那一个。”
“真的都在这里了,您可是我们今天第一位客人。”掌柜的盯着朝轩背上沉甸甸的包袱,单凭经验就能估计出里面的金铢不下千枚,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终于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一个。因为运输途中不小心,被他瞅空割了手腕子,现在还在树底下拴着呢。”
“就是一进门躺着的那个?”
“是啊是啊,有客人昨天晚上就预定了他,今天牵到外面等着领走。”掌柜的谈到那个已经卖掉的奴隶,显然没有方才那样热心。
“我看看。”朝轩并不理会掌柜的神色,径直走出后院,向着颜莹藏身的心砚树下走来。颜莹垂目下望,果然透过茂密的枝叶看到一个人形裹着破烂的毯子躺在自己脚下,有细细的铁链从毯子下延伸出来,紧锁在心砚树的树干上。
朝轩走到那团人形面前,一把扯开了御寒的破毯,审视的目光牢牢地盯住那个面色灰败的鲛人,眼中精光闪动。掌柜刚想开口,朝轩忽然蹲下身,一手扣住鲛人的下颌,一手箕张按上了他的头顶。
也不知朝轩暗中施了什么力道,那个先前一直沉默的鲛人忽然痛苦难耐地呻吟出声,双手挥舞着想要掰开朝轩的手,却撼动不了分毫。这份情形不仅颜莹惊异莫名,一旁的掌柜也忍不住叫道:“客官,这可是别人的奴隶了,不能乱动!”
“这个奴隶,我要了。”朝轩放开那个喘息的鲛人,站起身将背上的包袱取下,塞在掌柜手里:“这个价钱,比你们的标价多出一倍以上。”
“哎呀,客官万万不可,这可是别人买下了的……”掌柜手足无措地捧着沉甸甸的金铢,想要阻止朝轩,却哪里能够?眼看着朝轩一把扯断锁住那鲛人的铁链,提起鲛人就往外走,掌柜连忙大声招呼伙计关门,朝轩却已风一般走到门口,脚尖一勾打开了大门。
“是谁敢抢我家将军的东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大喝,霎时冲上七八个侍卫打扮的人来,堪堪堵住了朝轩的去路。
朝轩懒怠与他们答话,一手将鲛人担在肩上,一手抽出铁剑就往外走。
“想动手?兄弟们上!”几个侍卫见朝轩不过书生打扮,却偏生一副轻蔑神情,不由恼羞成怒,各布方位抽出兵刃,顿时将朝轩团团围住。
“就凭你们也想困住我?”朝轩冷冷一笑,迎着面前的侍卫径直走上去,单手挥剑一挑,那侍卫猝不及防,手中兵刃竟脱手飞出!
其他侍卫一见之下,连忙收敛了方才轻敌的心思,抖擞精神冲上来,发一声喊,齐齐往朝轩攻去。
朝轩边打边往街外退走,显然不想跟他们纠缠,只求早点抽身。但那几个侍卫眼见他抢了家主的鲛奴,哪肯放他走脱,拼着被铁剑划得遍体鳞伤,依然附骨之蛆一般缠斗不休。
朝轩性情本就高傲急躁,时间一久目中杀气便越来越甚。眼见一个侍卫一边挥刀一边口中大骂不休,朝轩心中恼怒,铁剑一晃,顿时将那侍卫一条手臂砍断,借着众人惊讶之际飞身而起,眼看便冲出了侍卫们的包围圈。
就在此刻,一个人影忽然从天而降,堪堪拦住朝轩的去路。只听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两人在半空之中已过了数招,朝轩身负一人终究身形受阻,没奈何被那人缠斗着落下地来。
“将军来了!”那几个侍卫眼见大喜,连忙大声喊道:“将军,这小子伤了我们好多兄弟,别放过他!”
那将军微微抬手,众人立时安静下来。他打量着面前傲然而立的朝轩,忽而一笑:“小侯爷别来无恙?”
“几年不见,浦明将军倒是把手下的侍卫调教得越来越好了。”朝轩点了点头笑道。
“还不是小侯爷手下留情,才饶了他们的命?”浦明说到这里,转头对手下侍卫喝道,“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冒犯蔚城侯,还不快滚过来赔罪!”
“罢了,也是我无礼在先。”话虽这样说,朝轩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听说这个鲛奴是浦明将军定下的,却不知能不能让给我?”
“小侯爷能看得上,是浦明的荣幸,当然双手奉上。”浦明浑不在意地笑道,“这个鲛奴又倔又残,我原本只是看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好,打算制成凝碧珠给母亲贺寿。小侯爷既然看上了他,我再寻一个鲛奴便是。”
鲛人泣泪成珠,深碧色的眼珠也可以制成凝碧珠,成为空桑人喜爱的贵重装饰,价值连城。因此朝轩听浦明的解释并无不妥,当即笑道:“既然浦明将军只是看上他的眼珠,我便献上作为赔罪好了。”说着手中铁剑一翻,肩上的鲛人立时长声惨叫,昏死过去,随即两颗深碧色的珠子沾着血丝落在浦明的手中。
“小侯爷一掷千金,果然爽快!”浦明与朝轩相顾一笑,拱手作别,随即各自消失在西市的街道之中。只有颜莹还藏身在心砚树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只觉那鲛人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心中的怒火一阵阵升腾而起——朝轩朝轩,不管你目的为何,单这种残忍无情的手段,颜莹就永远不会原谅你!

四  折翼

尽管早走一刻,直到颜莹回到太史阁几个时辰后,朝轩才孤身回来,也不知半路如何处置了那个鲛奴。他刚迈上大门前的台阶,早等得心急如焚的静河连忙扑过去,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一口气花了上千的金铢,这般风流快活,哪里会有事?”冉霖冷笑着在一旁道,“朝轩,阁主要见你。”
“阁主若是问到你挪用公帑的事,你就说……就说是我偷给你的好了。”静河小声地在朝轩耳边说,急得快要哭出来,“反正我父母死时把我托付给阁主,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傻丫头,你哪有那么大本事窃取公款。”朝轩笑着拍了拍静河的肩膀,“我不过先借来用用,你还怕我还不起这点钱吗?”说完放开她的手,也不看四周窃窃私语的门人一眼,从从容容地往太史令所在的密室方向走去。
“颜表姐,朝轩到底干什么去了?”看着朝轩走远,静河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的身后,所有的门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期待着颜莹的回答。
“详情我已经禀告了阁主,看他老人家如何处理吧。”颜莹淡淡地答了这一句,返身回自己的住处去。她不愿意对别人谈及朝轩,并非因为漠然,而是因为太过在意。在意到不论是对他的爱还是对他的恨,她都生怕被别人触及。
奇怪的是,这件事到了太史令那里,只是让朝轩想办法弥补了阁中的亏空,就这么不了了之。阁中门人虽然大多心中不服,却碍于迫在眉睫的难关,不敢以此扰乱太史令的心神。至于那个费了偌大钱财心力夺到的鲛人后来去了哪里,颜莹猜不出来,朝轩的一举一动中也透不出丝毫端倪。阁中岁月似乎如常,只有静河明媚的脸上渐渐少了笑容,蒙上沉郁,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出神,让惜墨斋里静静凝视她的朝轩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给她解释?”颜莹站在朝轩身边,第一次见他握着笔,手指却颤抖得无法书写,不由开口问道。
朝轩啪地将笔压在砚台上,墨点溅出来,弄脏了颜莹刚擦干净的桌面。“解释什么?”他转头问道,眼中的怀疑和凌厉让颜莹心中一凛——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被锁在铁笼中孤狼的目光。而笼子里的孤狼,通常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咬破铁笼伺机报仇,要么被人剥皮吃肉尸骨无存。无论朝轩是哪一种结局,颜莹都不敢想象,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连她这淡泊世事的人也能预感得到。
 
那天夜里,和衣而卧的颜莹忽然被一串金铃声所惊醒。自从发现有人擅自翻动过藏书洞内的书册后,颜莹就在洞内布下了机关,只要有人闯入,她房间内的金铃就会摇动。
下意识地一跃而起,颜莹拉开房门就往藏书洞方向奔去,却见原本紧闭的石门果然被人打开,四壁镶嵌的萤石绿光灿然,就仿佛点燃了幽冥之火!她正要冲进洞中查看,远处高墙上却有人影一晃而过,兔起鹄落一般往阁外奔去。刹那踌躇之际,颜莹转眼正见冉霖领了一众门人赶来,赶紧道:“你们进洞保护藏书,我去追那贼子!”说完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沿着太史阁层层叠叠的檐角追下去,那个人影在视线中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颜莹忍住心头的震动,蓦地大喝一声:“朝轩,是你么?”话音未落,一道无形的网便从她袖底飞出,死死阻住了对方的去路。
人影顿住了。过了一刻,那人转过身来,俊眉修目,赫然便是朝轩!此刻他立在狭窄的墙沿上,衣袂飘飘,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清朗秀逸的外形,可颜莹却觉得自己从云端落入了渊薮,心底的寒意让她不易觉察地微微发抖。
看着颜莹雪白的脸色,朝轩阴冷一笑:“颜表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颜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因为只有她有这个能力,而且也有这份心思时刻关注着他,可惜他能明白前者,却永远不能明白全部。
“留着你,终究是个麻烦,害我都没来得及放把火,将那些妖书烧个干净。”朝轩揉了揉眉心,似乎颜莹的存在真的让他有些头痛,而下一刻,他手中的铁剑便毫无征兆地向着颜莹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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