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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上-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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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依着棺材。就这个时候,杜柏从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揉了揉眼,看着急急上升的日头,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熟的人们,忙慌慌穿上衣服,开始去一个个棺材的下边找那些男人们,嘴里不迭儿地说:“喂,该起来去坟上挖墓了。”“起来呀,村长不是让今儿把人埋了嘛。”“起!起!该挖墓去啦。”男人们就都极不情愿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棺材四周的麦秸铺上坐起来,说长道短,议论纷纷,说村长也是,这么急着埋人干啥,不是酷夏,多停尸一天也臭不了。说日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黄花闺女脱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睁眼我就不是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子里轰轰隆隆暴出了几声狂唤,仿佛拜佛求雨果然就在头顶响起的炸雷: 




  “灵隐渠水通啦——” 



  “灵隐渠水通啦——” 



  “我日他祖先呀——灵隐渠真的水通啦!” 



  狂唤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铁锨,在村里几条胡同中边跑边叫,那山呼海啸的粗犷叫声结实悠长,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条条皮绳,抽落了许多树叶和墙上本已脱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后开了院落门,追着问二豹你唤啥儿?你唤啥儿二豹?二豹不回头,也不回答,只管扛着铁锨像扛着一支箭样从这条胡同射到那条胡同,直着嗓子狂呼“灵隐渠通水啦──,灵隐渠通水啦──”整个村胡同都塞满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里所有的布袋都装胀了粮食样边唤边跑,脚步飞快,踢得地上草棒瓦片乱动,最后来到灵场上,又绕着棺材唤起来,只一声灵场上所有的人便都从被窝钻出来,目光追着他的唤话,宛若追着一只急飞的鹰。他叫道“都快起来呀——灵隐渠通啦——水流下来啦!” 




  跑到杜柏面前时,杜柏一把将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来了?” 



  “我一早去给我爹挖墓,想给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儿当日墓,当日葬浅了对不起他。可一到坟地就老远看见上游的水头像青龙朝着下游流。” 



  似乎是律令的召唤,杜柏唤起床时那慵懒一下子在灵场上烟消云散,听了二豹火烧火燎的话,村人们忙慌慌穿起衣服来,哗啦声暴雨样响在灵场,那些脱光身子睡觉的男人们,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着自己的丑物,潦潦草草登上裤子,提着上衣就往山梁上跑。还有一个小伙,订婚还未迎娶,他掀开被子赤身裸体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着他的衣裤,把他藏在被子里一样赤身裸体的对象亮在金红色的日光里。她比他细嫩,他因为修渠满身都是疤痕,而她一丝不挂的身子却象剥过皮的萝卜。村人们看到这一对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没。小伙子说我的裤子呢?姑娘说在你哥的棺材头上哩。他就从那拿来衣服,边穿边跑,朝梁上奔过去,从村里将信将疑出来的人,问着说没见放水的杜流和大豹回来咋会通水呢?不见左右的人答,也就挤进人群朝着梁上涌。灵场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条小路上,一时间挤满了被通水喜疯了的村人们。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没有睡到灵场上,在家里听到唤叫,走正门路远,便从自家后院墙上跳出来,把那土坯院墙跳塌了,却连回头望上一眼都没有。有一个女人为了立马看到流来的水,把裤子穿反了,裤前穿到了裤后,裤后穿到了裤前,跑起来一扭一跳,又把裤缝挣开了,于是她就到胳膊粗的一棵柿树后面,像征地躲着身子重新穿。有一个她本家的兄弟,路过那树下时,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着她的兄弟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却又笑得银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个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唤改变模样了。世界仿佛在二豹的唤话中,秋天变成了仲春,日光明丽,落在山脉上金金茫茫一片。树上的斑鸠、麻鹊和崖头的乌鸦,望着朝梁子那头疯跑疯叫的三姓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惊叫叫喳喳叽叽,雨点样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庄稼苗都把头扭看到了梁道上。风在半空停下来静着不动。日光中米粒般的尘埃在凌乱的脚步声中碰撞不止。静默的耙耧山脉这时候扭动起来了,坚硬的梁道在村人们的脚步下颤颤抖抖,被踩出来的路面上的石头,在村人们的脚步下被踢来踢去。从村人们的身后望过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动的一匹织布,蓝姓、杜姓、司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鸦鸦一片,在那织布上跑着如朝着同一个方向滚动的大豆、豌豆、绿豆和黑豆。脚步声此起彼伏,狂唤声云天雾地,脚下带起的尘土浓烟滚滚,连晨时整个山脉爽新的空气都被搅得乌烟瘴气。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来,就索性蹲在路边哭闹,他的父母恼怒地折回来,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几个巴掌,又抱着他和他愈发响亮刺耳的哭声及屁股上的红光满面的掌印去追赶前边的村人们。 



  一切都动了起来。 



  一切都响了起来。 



  天空日光的照晒中,隐隐地暗含了一个挨一个、一片连一片的噼噼剥剥,如正夏时无边无际的豆地里豆夹的炸裂一样。马队羊群一样狂奔着的村人们的身后,飞起来的尘埃落下去又被弹起来,仿佛梁道的地下,有一条汹涌的暗河在奔袭。只有被村人丢下的村落,转眼之间安静下来了。房屋静静的,街道沉默不语,各家敞开的大门,如永远张着合不拢的嘴,那么方方圆圆地敞开着,却又无声无息,寂静得深远悠长。胡同里寥无一人,鸡和猪沉默在门口或村头。从树上偶尔飘下的半黄半绿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时,响声如瓦片在水面漂飞一样儿。 




  最后一个走出村落的是司马虎,他是昨儿夜在五哥司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时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痴,甜腻四溢,早上听到二豹的狂唤,从床上折了起来,一阵激动之后,又躺在了床上去,好象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可是村人草毛不剩地出了村落之后,他又按捺不住那渠通水至的喜悦,于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伤腿小心地插进裤管,拄着拐杖走出了大门。立在门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们,欲要走时,却发现有几只鸡、狗从哪儿出来围在了他的周围。狗嗅着他的伤腿转来转去,有两只公鸡去他的裤管下大胆地啄来啄去。他用拐杖把那些畜牲赶回去,骂骂咧咧出了村。麦场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条凳子上寂寞着。日光在司马虎的头顶如烧热的菊花汁液黄爽爽地浇下来。鸟叫声在他身后雨滴一样落到四十家门前时,他盯着四十家掩了的大门淡下步,过一会又朝山梁看一阵,才迈腿往梁上走过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着的两根拐杖都把地面敲得当当响,双脚落地时,不时地有几粒大米样的蛆虫从裤管掉下来,站一会就会有脓水从鞋旁流到脚地上,那些鸡、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后拾吃蛆虫和闻他双腿的腥味儿。他身后跟了一群鸡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时就飞到他身前。赶不退这些畜牲和鸡雀,他就朝梁上的人群唤:“娃他娘——我日你八辈,你回来扶我一把呀!”他媳妇就从人群的最后站出来:“你在家里呆着吧,你出来干啥呀——”便又走进人群了。 




  司马虎只好又骂着祖宗往前走,鸡雀在后边一步一趋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拐杖打断了一只鸡的腿。那些鸡、雀和狗就都惊恐地站在他身后不追了。到了山梁的官道上,他看见梁顶和村落的腰间,那片麦场上的灵场,七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七片黑乌乌的光,黑光中夹裹了米黄色的亮。那些棺前的熟食供品桌上,细微升腾的一股股白烟,在半空变成紫金色,有黄有白,有红有青,变幻的颜色,像一股股彩色的丝线缭缭绕绕,由低到高,由深到浅,最后就深化在天空里。他闻到了那彩色烟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还有供品隔夜的熟食味。他惊奇他身后的鸡、鹊和狗,为啥儿不去那儿觅寻食物,便越发仔细地扭头深望,就隐隐约约看见那死过的四哥、长棍、蓝石头等人,他们似乎都坐在供桌的边上,或立在棺材头上,脖子拉得细长,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头的末口那儿,彼此说着什么,一个个脸上闪着红润的亮光,喜悦如赤绸样在脸上飘飘荡荡。司马虎随口叫了一声四哥,可司马鹿没有听见他的唤叫,自己扶着棺材,第一个从棺架的凳上踩到棺盖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盖上的笙。司马鹿弯腰把笙扶起来,直起腰朝村人们涌去的方向指指划划,随时后那六个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着西渠道那儿的村人,望着灵隐渠的末端。他们叽叽喳喳,说着啥儿,身上闪着寿衣的青光亮色,彼此还相互扶着,踮起脚尖。司马虎看见了他们捆脚的麻绳,看见他们望着那将通水的灵隐渠的说笑,灿灿烂烂,桃红李白地在麦场上跳跃。他从他们浓烈的说笑声中闻到了浓烈的麦香谷甜气,闻到了清水流来的湿润和潮气。他不想再往灵隐渠的末口走过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时一模样,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肉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们七个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性站到棺材盖上看那终于流来的灵隐渠的水。可他往回走了几步时,他看见四哥司马鹿朝他摆了几下手,示意着不让他朝他们走过来。他看见司马鹿摆完手后,脸上的红光灿灿没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云色,继而是一片雪白色。再看另外那六个一道去修灵隐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马鹿一样,脸上的光闪不见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悦无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凉气从麦场那儿淫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成了冰白色,如水湿的孝布结冰在他们的脸上了。司马虎不再朝着灵场那儿走,他车转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个梁顶瘸过去,他知道四哥们脸色的变化一定是因西边的村人那儿出了什么事,他急脚快步朝着梁顶跳,像只三条腿的狗。日头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轮,如村头的几棵老树上着了一团火,他看见村里的一头犟牛在树下挣裂了鼻子,脱开僵绳,滴滴嗒嗒流着鼻血在树胡同中跑。还有杜姓的一只狗,刚才还跟在他的身后,这会儿忽然跑回村里,爬在他家的房顶朝着西边灵隐渠那儿望,似乎还有呜呜的哭声从那房顶传过来。这时候,司马虎满脸流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顶上,一眼看见梁西的山头下,水渠末尾的沟崖边,已经站满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对着他,凌凌乱乱一片,都正点脚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张望着,脖子都拉得又细又长。有的人站在从渠里挖出来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边的石头上,还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边的槐树、楝树上。渠头上有一棵十几年树龄的老柿树,本来海碗一样粗在渠道里,渠到那儿要把柿树挖掉时,司马蓝念起柿树每年无论旱涝,无论大年小年,它都尽心尽力,给村里的孩娃们最少结下一担红柿子,也就让渠绕了个弯,把它留在了渠边上。这当儿,那柿树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满了孩娃们,一串串黑头葫芦硕在柿叶间,像黑柿子悬在半空里。人声鼎沸,说笑一片,半空里唾星四溅,闪闪烁烁,脚下蹬落的土粒叮当响动。朝灵隐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马虎悬起的心哐地一声落下了。 



  他开始不慌不忙朝着村人们走,迎面吹来的风抚摸着他的脸,腐烂的腿上有一片蛆虫在蠕动,痒痒痛痛,又舒心又难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伤口上上下挠动着。越过村人们的黑葫芦头儿,看见山腰上开肠破肚的灵隐渠,愈远愈细,像褐色的布匹朝远处拉去变成了布条儿,布条变成了红绳儿,最后就和一面梁坡、日光、田地溶为一起了,化在了日光下田地上的红色烟尘里。 




  司马虎快到灵隐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开在一条沟头上,那沟高有数丈,深有几里,沟崖上长满杂树,沟底却是一片沙石。往年沟里有狼,这些年那沟里只有黑乌鸦。渠口开在那儿,像那沟垴上裂了一道血口儿。司马虎看见有人沿着梁道朝着上游叫着跑,像是去迎接那流下来的水。这时候从人群那儿骤然传来了响器班的民乐声。是送葬的响器班在那人群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红音绿响,欢快清脆,如一崖泉水从山缝挤出来朝着崖下跌,叮叮咚咚,汩汩潺潺,立马间几道山都染成了红白相间的响器声。接下来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风雨狂》,跟着鞭炮放响了,噼噼啪啪,火光一片,声音和纸屑在渠头上满天飞舞。司马虎骂着说娘的×,是卖我的皮买的鞭炮哩,你们不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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