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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女神-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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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白了,仍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囚服很整洁,保持着过去的风度。梅妈
妈先开口说话,她端详我的面部,满意地说:“平平,手术很完美。你仍然很漂
亮,我真高兴。”

    “梅妈妈,我们10年没见面了。”我心情复杂地说,“我忘不了在医院那段
相处。”

    “可惜我没能实现对你的许诺,没能把你带到北京。”

    “你是否当时已有预感?记得咱们同榻而眠时,你不止一次告诉我,人生常
有不得意,死亡、疾患、灾难都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对于12岁的孩子来说,
这些话未免太苍凉了。”

    梅妈妈微微一笑:“不仅是预感,我早就确切知道自己的结局。不过我原想
被捕前来得及把你安排好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它了。梅妈妈,
薛愈和我很快要结婚,他今天本来要同我一起来的,临时有事被拖住了。他让我
代他问好。”

    不知道梅妈妈是否相信我的饰词,不过她慈祥地微笑着:“谢谢你来看我,
谢谢薛愈。他是个好青年,有才华,有责任感。祝贺你们。”

    “你的腿怎么样?我看你行走很困难。”

    “风湿性关节炎。不用担心,监狱的医疗条件很好。”

    我顿住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10年的分离在我们之间造成巨大的断裂,
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但我心中仍顽强地保存着很多记忆:熟悉的妈妈味儿,
温暖的乳房,柔软白净的双手……

    “梅妈妈,你多保重,争取早日出狱。我会常来看你的。”

    “再见,孩子,谢谢你。替我向薛愈问好。”

    以后我常去看她,每月一次。两人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以进行母女般熟
不拘礼的谈话了。逢她的生日,我就带去一个大蛋糕,我想报答她当日的情意。
每次探望后,薛愈都仔细打听梅妈妈的情况,还为她购买了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
药物,看来他不是不关心她。但薛愈坚决不去探望,我怎么劝说也不听。我觉得,
他和梅妈妈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心结,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猜不透。

    半年后我们结婚了,新家安在K 城。北京房价太高,这些年,整容手术已经
花光了薛愈的积蓄。每星期五晚上,薛愈乘火车赶到K 城同我相聚。小别胜新婚,
他常常一进门就把我扑到床上,尽情渲泻一番,再起来沐浴进餐。半年后,在一
次酣畅淋漓的作爱后,他陶然躺在床上养神,我推推他,说:“愈,起来,要商
量一件大事。”

    他把我搂到怀里:“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妈妈接回家。”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今天我去探监,梅妈妈已
经坐上轮椅了。管教说正在为她办减刑,还说像她这种情况可以先办保外就医,
可惜她没有亲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说话。我劝他:“愈,你和梅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心结?梅妈妈
是一个好人,当然她犯了罪,把我变成丑陋的麻子,还几乎造成大灾难。但毕竟
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圣心孤儿院时梅妈妈就常教诲我们,要学会宽恕别
人。”

    薛愈坐起来,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裸体。他在茶几上抽一支烟,点着,烟头
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说:“平,有些情况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没告诉你,也没
告诉警方。我怕说出来会使梅老师成为人类公敌。”这个词太重了,我震惊地看
着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心结,从个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学观
相当异端,我说过,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平,孤儿院那场疫病产并
不是无心之失,很可能是她有意而为。”

    我在夜色中使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开玩笑,你是在胡说。”

    “不,我很认真。当然我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推测不会错。
这些年我执意不与她见面,就是想逃避对这件事的证实。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儿
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曾偶然听她透露过什么‘低烈度纵火’,恰恰2023年致病原并不是烈性
天花野病毒,而是经过专门培养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没酿成惊天大灾难。”

    我立即忆起,当年梅妈妈在病床上搂着我聊天时,曾说过“低毒性”这个词。
我打了一个寒颤。

    “平,并不是无心之失,那是一组系列实验的第一步。但我的揭发加速了她
的被捕,她没能把实验做下去。”

    我想到那天的大蛋糕,想起40个孩子围着妈妈其乐融融的情景;想起自己光
滑柔嫩的面庞,及此后浑身脓疱的丑陋。似乎有一双手在慢慢扼紧我的喉咙,而
我也非常想扼住谁的脖子。丈夫同情地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执意要
保释她出狱,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当然,经过11年牢狱之苦,她不会再重操旧
业了,天花病毒也已经全部销毁,她想干也不可能了。不过——说实话,我对她
心存惧意。”

    我目光阴沉,沉默很久。“不,我还是要保释她出狱。”我闷声说,“我要
好好伺候她,让她享尽女儿般的孝情。看她会不会内疚,亲口告诉我真实情况。”
我格格地笑起来,“对,就是这样,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如果她没撒播病毒
——那我就报答了她;如果她干过——那我的孝心会是她的良心折磨。薛愈,你
说呢?”

    我神经质地笑着,但笑声戛然断裂,我烦闷地垂下头。丈夫过来,体贴地从
身后搂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苦闷地说:“愈,我真不愿相信你说的话。我不
相信有人竟忍心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天是她最喜欢的女孩的生日,她送了一个
漂亮的大蛋糕。如果蛋糕上有……那我简直对人性失去信心了。”

    我真希望丈夫说:“哈,刚才我是开玩笑。”或者:“只是很不可靠的推测。”
但丈夫没有说这些,他只是问:“你是否还要保释她?”

    我咬着牙说:“对,我要把她接回家。”

    丈夫叹息道:“好吧,其实我也很同情她。我告诉你这些真相,但你不必把
她视作魔鬼。她的动机——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两个月后,梅……妈妈(自从听了丈夫那番话,我总要先格登一下才能念出
这个称呼)回到家里。她的腿病已经很严重,一步也不能离开轮椅。整洁的衣服
包着瘦弱的身体。每晚扶她上床时,我都觉得心中发苦。

    她仍很注意风度,每天早早起来梳妆,扎出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她话语不多,
我们外出上班时,她就缓缓转动轮椅,巡视院里和屋里的一切,在一株花草甚至
一个蜂窝前都能呆上半天。她的目光非常明亮,与她的病躯极不相称,不过——
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总觉得那里燃烧的是她最后的活力。

    我已经忘了什么“良心折磨”的心计,诚心诚意地伺候她,变着法儿做可口
的饭菜,为她洗头洗脚,推她出去散步。邻居好奇地问:“老太太是你妈还是婆
婆?”知道内情的人尽夸我:“善心人哪,下世有好报的。”丈夫的表现也无可
指摘,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芥蒂。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蛋糕。我忽然想
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来生意太忙,把它忘了,亏得薛愈记着。但薛愈说他回
来时蛋糕已经有了,是梅妈妈打电话定的。梅妈妈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含笑看
我。我的泪水不由涌出来,12年了,梅妈妈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想起12年前的蛋
糕,想起那时问她“是不是我亲妈”的稚语,也想起那场泼天灾祸,和我病愈后
丑陋的麻脸……一时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我走过去,偎在妈妈身边:“妈妈,谢
谢你。”

    梅妈妈拍拍我的脸说:“下月5 日是薛愈的生日,蛋糕还是我来定吧,免得
定重喽。”

    薛愈很难为情:“梅妈妈,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也该记住的。”

    梅妈妈说了她的生日:“你记不住我也不会生气的,男人都心粗。”

    薛愈辩解:“不,我记不住自己的,可从没忘过平平的生日。”

    三人都开心地笑了。我想,这是丈夫第一次不称“梅老师”而称梅妈妈。

    生日之夜过得很愉快。晚上睡到床上,我对丈夫说:“我越来越不相信你说
的那件事了。如果真是那样——如果真是她故意害了自己的女儿,会这样心境坦
然吗?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梅妈妈的眼睛从来都是一清到底的。”

    丈夫承认:“你说的不错,但我的直觉——相信也不会错。”

    “你发现没有?你在家时,梅妈妈老是坐在角落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你。她
对你比对我还看重呢。”

    丈夫略带窘迫地说:“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老是烧得我后背发烫,烧得我
不由自主想躲避,倒像是我干过什么亏心事似的。”

    我格格笑了:“也许你确实干了亏心事,你还向警方告发了自己的老师呢—
—开玩笑开玩笑,我知道你的动机是光明正大的。”

    丈夫好久不说话,我忙搂住他:“说过开玩笑嘛,要是还生气,就是小肚鸡
肠啦。”丈夫摇摇头,表示他没生气。又沉思一会儿,他说:“我要把这件事问
清楚!否则一辈子心里不安生。这样吧,下月我过年休假,你扯个原因出去躲10
天,我要耐心地把她的秘密掏出来。”

    “10天——你能照顾好她的生活?”

    “没问题,放心吧。”

    一个月后,我同梅妈妈告别,我说广州有一桩生意,这10天由薛愈伺候你吧。
临走我又帮她洗了澡,她真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抱着她轻飘飘的身体,我心里又
酸又苦。梅妈妈细声细语地嘱咐着路途安全,神情恋恋地送我出门。但我离家后
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似乎梅妈妈知道这次安排的目的,似乎她也渴盼着与薛愈单
独面谈的机会。

    到广州后我打电话问妈妈的安好,然后压低声音调侃丈夫:“秘密探出来没
有?”丈夫没响应我的玩笑,很郑重地说:“正在进行一场非常深入的谈话,等
你回来咱们再详谈吧。”

    广州的生意很忙,有几天没同家里联系。第七天,丈夫把电话打过来,劈头
就说:“梅妈妈情况很不好,是心力衰竭,发病很急。快回来!”

    我连夜赶回,下飞机后直接到中心医院。梅妈妈已陷于昏迷,输氧器的小水
罐哔哔地冒着气泡,心电示波仪软弱无力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如纸,死亡已经吸
干她的精血。丈夫俯在她身边说:“梅妈妈,平平回来了!”我握住她的手,俯
在她耳边喊:“妈妈,平儿回来了,是平儿在喊你,听见了吗?”

    她的手指极微弱地动一下,眼睛一直没睁开,但她分明听见我的喊声。她的
手指又动一动,然后心电仪跳荡一下,很快拉成一条直线。

    她走了,知道女儿回来后放心地走了。两天后,她变成了一坯骨灰,变成火
化炉烟囱里的一缕轻烟。

    丈夫搂着我坐在阳台上,默然眺望着深蓝色的夜空。身旁的轮椅上似乎还坐
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纵然她年高体衰,但死亡仍来得太轻易了,短短七天的离别,
我们就幽瞑永隔。伤感之波在房间里摇荡,不仅是伤感,还夹杂着尖锐的不安。
我想梅妈妈的突然去世恐怕与丈夫有关,是他这次“非常深入”的谈话诱发了妈
妈的心脏病。但这句责问很难出口的,我不想造成丈夫终生的痛悔。丈夫没有这
些纡曲的思绪,直截了当地说:“梅妈妈把所有秘密全告诉我了。”

    “是吗?”

    “对,她确实有一个‘低烈度纵火计划’,孤儿院是她播撒病毒的第一站。
后来她很快被捕,才没把这事做完。”

    我震惊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没错,是她故意播撒的,是低毒性病毒,当然她的动机不是害人。早在我
读博士时,听她讲过一个故事:美国黄石森林公园为防止火灾,配备了强大的消
防力量,刻意防范,多年来基本杜绝了林火。但1988年一场最大的火灾爆发了,
尽管动员了全美国的消防力量也无济于事,它烧光了150 万英亩的林木,直到雨
季才熄灭。后来专家发现,恰恰是平时对林火的着意防范才造成这场世纪火灾,
由于林木越来越密,枯枝败叶越积越多,形成了发生火灾的超临界状态,这时一
个小小的诱因就能引发大火,而诱因总是会出现的。黄石公园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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