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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知道?我这不是一直在想么?想了四五年了,还是没想明白。”他声音很低。
“老大,你说,要是你死了,她们会不会为分遗产打架啊?”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她们都会很伤心,一起哭啊哭啊的?”
“江洋,不要说这种孩子话。我是一个军人,她们最初就知道,也该习惯了。”
“她们只是知道,不过并不明白吧?”
“我很喜欢这把椅子,大公司的派头,跟我们部队的就是不一样。”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转了过去。
2008年7月14日下午,15:30。
浦东国际机场,机库。
老路钻在鹞的机腹下面:“把那个欧姆计给我。”
我把欧姆计递了过去。
“改锥,8号。”
“拿着。”我递了改锥过去。
“好了!”老路一猫腰,从机腹下闪了出来,搓了搓手,上面粘了润滑油。
“已经全部换装了地狱犬挂架,全套18枚响尾蛇,就算遇见捕食者也可以拼一下了。”老路拍了拍导弹,像是摸着他自己儿子的头。
“哦。”我拎着飞行头盔,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收拾东西要走。
“江洋,有大行动对不对?”他忽然停下,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别瞎猜。”我摆摆手,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露出什么破绽。
“帮个忙。”
“什么?”
递到我手上的是一枚很细的白金戒指,看样子老路早有准备,塞在飞行服上的一个小口袋里,拉开拉链就抠了出来。戒指上连着一根银色的链子,想必以前是贴身挂在胸前的。
“这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以前的事情,上军校的时候,有个女朋友……”老路声音嘶哑,捋了捋头发。
“没听你说过啊。”
“陈年旧事了。她去英国了……那时候不小心,怀孕了,被学校处分,就退役了,跟我哭了一夜。后来她家里人帮她办到英国去读书了……那时候真惨,我身上只有20块钱,连吃顿像样的饭都不够,两个人坐在一个山西面馆里面。我还记得那个面馆叫‘榆次家味’……那时候两个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两个人不联系,都努力,有朝一日混的好了,赚了钱回来结婚……”
“你老婆知道么?”
“废话。”
“要我带给她?”
“不是,送给你的,让她看一眼就好了。”
“送给我?”我转着那枚周大福的白金钻戒,戒指很细而钻石很小,和老路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根本不衬,估计买的时候是算着省钱的。
“还值点钱吧?不过也难讲。”他指着天空尽头像是悬挂在那里的次级母舰,”这个东西出现了,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值钱了。以前觉得F22牛得一塌糊涂,上去干一架,和苏30一个下场。白金钻石什么的,也许弄点土就可以造了。”
“怎么找到她?”
“她还在英国呢,在皇家美术学院图书馆当管理员。她叫翁阳,你能找到的。”
“知道了。”
老路拍拍我的肩膀:“上去再摸摸仪表,熟悉一下,别飞着飞着栽下来了。”
我又走在候机大厅外了,几个月前我在这里送走了梁康。
空寂寂的,我看不见人影。我在高处俯视这个城市,觉得它像是一个堕落而华丽的乐章,一直自己悄无声息地演奏。我大口地呼吸,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吐出去。
一个脚步声在我不远的地方经过,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过去。
我看见了林澜,她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愣了一下,她低头用手指理了理耳边的发丝。
“林上尉!”有人在候机大厅门边喊。
我看了一眼,那是个我熟悉的大校,负责机场维护和后勤的。他也看见了我,于是住了嘴,似乎不是很方便说话。我低着头,开始迈动步子,林澜默默地站在那里。我和她慢慢接近了,然后远离,相距最近的时候我们的肩头只有20厘米。大校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能否体会到那一刻的诡异。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拎着飞行头盔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喀嚓一声轻响。
我没有回头,拐过一个弯,我放开步子狂奔起来。
2008年7月14日晚,22:30。
锦沧文华酒店1103,中央空调停了,空气暖湿发闷。我喝了一口水,继续写我的信。
爸爸妈妈:
你们好么?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封信,不过也许过几天我们就在兰州见了。
事情是这样的:指挥部安排我执行上海陆沉计划,45个人,我是其中一个,潘翰田和曾煜也是。不知道这个任务怎么轮到我头上的。贼船真是好上难下,当初都是给表哥害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埋怨他。具体的时间我还不能说,不过很快了,快得你们大概都没法想象。
妈妈信里说又炒了几个公寓的配额,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按照这个趋势货币迟早会废除,就算捏着钱也没处去买东西,何苦呢?有时间还不如找几个人一起打打麻将。路依依可能已经飞兰州了,和她老爹一起。要是我运气好,没准我们四个人可以凑一桌也难讲。
不过我觉得我一直比较衰,真不是咒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倒是不怕。
我认识了一个人,想过要跟她在一起,可惜搞不定。
我爱你们。
江洋
即日
我在灯下写这封信,12小时之后,这封信会和其他几千万封邮件一起被打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包,用无线信号发送出去。而最早的回复要在36小时之后才会到来,那时候上海已经沉入地下,所以不算泄密。
我保存发送完的瞬间,灯黑了,笔记本屏幕也黑了,整个城市都黑了。
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那些寂静无人的街巷中忽然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出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隐隐约约有些不安的模样。偶尔有人高喊几声,声音很快又低落下去。因为没有人回答他们。
终于有一个高亮的声音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宣传车缓缓驶过南京西路,架在上面的喇叭高分贝播送着:“请各位市民保持平静,这次紧急断电是按计划对供电系统进行的测试和检修,电力供应将在三个小时内恢复,请各位市民在家中等待……”
三三两两的人又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分别消失在楼宇街巷的不同入口。高音喇叭的声音远去,周围渐渐寂静下来。
这不是普通的断电,是陆沉计划的预演之一。当整座城市沉入地下,所有高压输电管线都会因为地壳的剧烈变动而出问题,到时候势必要全城断电。他们正测试断电的操作程序。
那个时间点越来越近,还剩下不到42个小时。
我依然站在窗前,我的视野里已经空无一人。
西南面的天空里出现了隐约的紫色,似乎又有轰炸。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收到短信的声音。
“837,各单位在外人员请注意,莘庄上空遭到了小规模的轰炸,原地待命,准备支援。”
“837”,又是这个警报。这样的夜晚,你站在天空下,有时候和一个人并肩,有时候独自一人。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这话忽地炸在我耳朵边,空空地带着回音。
心里很重,像是绾着一根绳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
可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本来不是你的,也就无所谓失去了,还搞得那么悲伤的。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贱,总是想着回头回头再回头,仿佛再看一下就会有奇迹发生。可事情已经是那样的,该尝试的已经尝试过,该发生的已经成为过去。这个结果你不喜欢,可是你只有接受,多看一眼有什么用呢?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你不可能骗自己到死。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很久不动。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凝滞了20秒钟,熄灭了。我把手机慢慢地放回桌上。
我看见那只小野兽的背影了。它扛着它的小包袱走在苜蓿盛开的小路上,渐行渐远,就这么分别吧,不要回头,不要让我看见那个小东西沮丧的脸。
我靠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紫色的流星和盛开的紫色大丽花。它们的花瓣破碎在那层透明的壳上,流水一样向着四方奔流,熄灭时仿佛烛火迎着突如其来的寒风。
她说这是一个将被记忆的时代,可是留下来记忆这个时代的是谁?
十七
2008年7月15日晚,21:30。
惨白的灯光,墨绿的会议桌。浦东机场临时指挥部。将军坐在桌头,下面是大猪、二猪和我。
我想我们其实本不需要这么长的会议桌,我们只需要一张方桌,桌上放一副扑克,我们围坐在旁边,桌角放着花生和啤酒。这时候我对面的那个老头子会得意嚣张地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三个,把腿翘在椅子上猛挠他有点花白的头发,说别想耍赖,我一个人照样打你们三个。
这像是我初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德尔塔巨大的黑影还没有降临到人类的头上。那时候的泡防御指挥部有着无数的编制,却只有四个人总在百无聊赖的深夜打着牌。我这样想着,像是想用自己的思维把时间拉回两年前,让一切都没有发生,然后重新来一次。
也许再来一次,在那个可怕的日全食的阴影里,我们就不会看见那个毁灭世界的短柄棒棒糖。然后我会被免除服役,去大公司找一份薪水丰厚的工作,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在阳光充足的早晨我坐在白色的餐桌前看晨报,她在不远的地方煎着鸡蛋。
她耳根后面有一缕细软如钩的头发……
“潘翰田,通知机场地勤部队了么?”将军说话了。
“三架鹞式,全部装备了地狱犬系统,满负荷,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起飞。”大猪挺直身板低声说。
“很好,曾煜,执行时间表你们都确认过了么?”
“确认完毕!”
“机上电脑的程序装载是谁最后确认的?”
“是我,”大猪说,”一切正常。”
“我们等待陆沉工作部的最后确认,除了我们四人,另有41名陆沉工作部的A级军官参加这项行动。他们将把上海沉入地下一公里的空穴中,整个过程将耗时1小时23分45秒,两支行动部的时间点必须紧紧扣合!”
“是!”
将军想了想,似乎无话可说了。其实泡防御圈的扁平化并非是什么高难度的操作,远不能和在光流轰炸下弥补一个个缺口相比,甚至一台搭载了那个特别程序的家用电脑就能把这个操作完成得轻松惬意。而泡防御指挥部为此出动了三名精锐——如果我也算精锐的话——只是为了万无一失。
将军最后转向了我:“江洋,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我尽量说得气沉丹田。
真没劲,每次轮到我,似乎就变成了一个要被照顾的孩子。言下之意无非是你自己准备好就可以了,别的你都可以不要管。
会议桌短暂地沉寂下来。八只眼睛相对,只剩桌面上笔记本风扇低低的声音。
“呵呵!”将军忽地笑出声来。
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把军帽摘了下来,挠着花白的头发,同时很随意地把上衣的扣子解开:“真热,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吓的。”
我们三个还是没敢动。
“夏天呗。”大猪说。他脸上的神情忽地懒散起来,整张脸松弛得像是要掉下去似的。
二猪和我对看了一眼,我们两个也开始笑。我忽然间有一种错觉,我想要冲到窗边去看看,也许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外面其实根本是一个白天,我们刚打了一夜的牌醒来。根本没有德尔塔文明这回事,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神童完全是帮发白日梦的痴人。
链子的哗啦哗啦声把我的视线拉了过去。
大猪把衣袖捋了起来,军服衬衣下面的手腕上套着一根金属链子,上面有一块小小的金属铭牌,现在他一边懒洋洋地敲着桌子,一边抖动链子让那块金属铭牌滑来滑去。我的心慢慢地凉下去,我笑了笑,因为我看见那块铭牌上刻着的名字和序号——”苏婉 748800001213011”。
是啊,干什么骗自己呢?如果还是两年前,苏婉又在哪里呢?她已经死了,化成了黄浦江边零号废墟里的一些灰尘。
可是为什么苏婉的铭牌会在大猪手里呢?那种光压,那种可怕的灰化力量,金属也不会留存下来,除非说……那根链子其实根本就没有挂在苏婉的脖子上,它一直就在大猪的手腕上……可是为什么苏婉要把这块战死后确认身份的铭牌摘下来?我开始隐隐觉得头痛了,似乎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明白。那就让我不明白也好啊。不明白蒋黎为什么要为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女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