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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丹士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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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瑞喜听不下去了,转身出来走上街道。看街上来来往往、神色匆忙的行人,她突然发现,没有了吴烈,自己整个人都空了,就像树上飘落的叶子一样无依无靠。这个时候,她猛然发现,不仅仅在秋天树木才会落叶,落下的也不仅仅都是枯叶。一年里每个季节都可能有落叶,让树叶掉下来的原因,可能是虫子,可能是风,也可能是小鸟飞过时爪子不经意间轻轻地一碰——不仅仅是那些树叶,就是刚刚长出来的小嫩芽,也有从树上掉下来的可能。

    人的命运和树叶的命运是多么相似啊!有些人也许一生都没有这样的联想,瑞喜以前也没有,但在这个没找到吴烈的日子,她突然有了。

    瑞喜回到家的时候,云静已经醒了,正恹恹地坐在床上抽烟,看墙上阮玲玉的海报。瑞喜见了,忙反手把门关上,端出包子放到云静床头。云静并没有问瑞喜刚才去哪里了,只是隔着烟雾望着阮玲玉,自言自语地说:“我会慢慢好的,我是个新女性。”

    瑞喜听着,又想起吴烈,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滴在桌子上。宁静中,眼泪落下的声音很响,就像树叶落下的声音一样。只是,很多人都看不见、听不见。

    终于到了周末——同心社聚会的日子,瑞喜找到李碧纹,才知道吴烈被判死缓三个月!李碧纹无奈地说:“瑞喜,我们已经申请了新闻协会,还有作家协会去保释他,可是,还没有消息啊。你再耐心等一等。”考虑到监狱里只认钱,大家怕吴烈在里面受苦,就把这次聚会的主题改成为吴烈捐款、捐物。虽然大家都才从学校毕业不久,并没有多少钱,但还是倾力捐出了自己所有的值钱物品。然而,当瑞喜拿着这些好不容易凑到的钱去监狱看望吴烈时,却被狱卒不屑地拒绝了:“都要死了的人,吃什么吃!死刑犯不许送东西!”

    瑞喜知道可恨的狱卒是嫌钱少,但大家都已经尽力了,她还能再去哪里弄到钱呢?瑞喜想起了上次没有房租的时候她有了主意。瑞喜直接跑到云静拍片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云静大叫:“帮帮我,我要拍月份牌!”

    在云静的帮忙下,瑞喜终于可以通过拍月份牌挣钱了。然而,当她穿着暴露的服装在摄影机前故作姿态的时候,她心里却并不像脸上表现出的那么轻松——她不知道今天为吴烈做的这些事儿,明天会不会成为她和吴烈之间感情发展的绊脚石。但是,她现在还有选择吗?没有,一点儿选择都没有!

    瑞喜的痛苦没有人理解,她也不期待谁能理解,只希望自己的付出能有结果。然而,她想得太单纯了,她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钱,对吴烈没有丝毫帮助。在吴烈房间的地板下,搜出的油印刊物数量太多,超过了保释范围,就连新闻协会和作家协会的保释都被驳回,而吴烈又不愿意写悔过书,这样一来,他根本就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11

    “现在,恐怕只有吴烈的爸爸可以救他了。吴老爷有钱,和上面的关系也好”同心社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让瑞喜想起了纱厂的小姐妹,想起那些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治疗而死去的小姐妹,心里充满了对吴贵山的恨。然而,除了他,还有谁能救吴烈呢?瑞喜离开同心社,独自在街头徘徊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吴家的洋房外。瑞喜隔着栅栏,看里面的一草一木,看里面的花径、阳台,仿佛看到吴烈还在那里站着,在那里和他父亲一边喝茶一边说着家事儿,就像她小时候看到的所有有父母的幸福孩子一样。虎毒不食子,天底下,即使是最坏的坏人,也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子女落难而置之不理吧?

    瑞喜直直地站着,呆呆地看着。吴家的狗从远处冲过来,隔着栅栏朝瑞喜咆哮。管家听到狗叫声,看到瑞喜站在门外,非常意外。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见老爷,麻烦您转告老爷一声吧!”瑞喜抓着栅栏,摇晃着,对管家大声喊。

    “你走吧!老爷是不会见你的!”

    看到管家不肯帮忙,瑞喜急了,扑通一声跪下,更大声地叫道:“求您了!您一定要告诉老爷!吴老爷要是不见我,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管家站在原地看了瑞喜好一会儿,想到少爷当年照看这个女子的样子,叹息一声,赶紧到吴贵山的书房去,请示说:“老爷,那个叫林瑞喜的丫头在门口跪着,一定要见您,怎么说也不听。”

    “那就让她呆着吧,我不去找她算账已经很仁义了,还敢找上门来。难道良心发现了吗?哼!”

    管家听老爷这样说,又问:“老爷,要不要把她赶走?”

    “不用,她累了就走了。”

    吴家的人不再理睬瑞喜,任她在外面跪着。老天爷似乎也要考验瑞喜对吴烈的感情有多深,没来由的,突然下起了雨。烟雨蒙蒙中,吴家和整个上海都笼罩在寒意里。花园内外的植物被雨滴敲打着,跪在栅栏外的瑞喜也被雨滴敲打着,雨滴落在水池里、屋檐下,也落在瑞喜心里,瑞喜内心却是温暖的,让那些雨滴变成了雾,腾起在她周围,使她看起来像是被光环笼罩着。

    吴贵山透过书房的玻璃窗看着瑞喜,走了几个来回,终于停下来,对外面喊:“来人啊!给我把她带进来!”

    管家撑着伞,走近瑞喜。瑞喜试图站起来,但她跪得太久,膝盖已经伸不直了,刚站起来,就跌倒了,管家只得叫了个下人把她搀进了吴贵山的书房。

    “吴老爷,请您救救吴烈少爷!不然他就没命了!他判的是死缓,现在,保释都不成了,我们已经想了各种办法,现在,只有您还有可能救他!您有本事,认识的人多,一定能救他的!”瑞喜冻得浑身哆嗦,声音颤抖。

    “我已经和他脱离关系了,我现在很好,因为,家有逆子的烦恼,已经离我远去了。”吴贵山站了起来,嘲讽道,“你们不是控诉我是吸血鬼,是压榨工人的资本家吗?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善心呢?我这个人,又残忍,又记仇,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老板,过去的事儿,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您要出气,把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您能救吴烈出来,我干什么都行!”

    吴贵山走近瑞喜,瞪着她,冷笑一声,说:“是真的吗?我不相信。”

    “我保证,否则我被雷劈死!被车撞死!”

    “如果,我让你永远离开吴烈呢?”

    瑞喜愣了一瞬间,但随即就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可以,我答应。”

    吴贵山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又说:“既然你说得这么好听,那我还有一个条件,索性干脆一点儿吧,我是想,你永远离开他,永远也不要让他看见你了!省得他剪不断,理还乱,所以”

    吴贵山从抽屉里飞快地掏出了一支枪,“啪”地拍在桌上。

    “老板,我答应您,我给您画押、签字,然后就呆在您指定的地方。但是,我可不可以不要现在死?我害怕,害怕我会来世忘了吴烈的样子。我想,想跟吴烈见一面再死。我就远远见他一面就行。他不用看见我,我躲在一个地方,保证不让他看见我。”

    “我怎么相信你呢?你就是想拖延时间罢了。等我把吴烈弄出来以后,你再把他的心弄软了,然后两个人不守约定,远走高飞,对不对?”

    “老板,我知道您恨我。好吧,那您一定要赶快去救吴烈!现在给我,给我看一下吴烈的照片就可以,我不见他了。”

    吴贵山退到桌子后面,打开了抽屉,把镶在镜框里吴烈的照片拿出来,扔给了瑞喜。瑞喜深情地看了看照片,把照片抱在怀里,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老板,你一定要快点儿去救吴烈。您开枪吧。”

    一声刺耳的枪声响起!

    过了很久,瑞喜睁开眼睛,看见脚边的一只青花大花瓶被打碎了,插在花瓶里的孔雀羽毛散落在地上。她转过身去,惊讶地看着吴贵山。

    吴贵山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摆了摆手,看着瑞喜,说:“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又傻、又亢奋,太像了。你走吧。”

    瑞喜向吴贵山鞠了个躬,跟着管家走了,临出门,看到吴贵山拿起了电话:“接警察局。”

    吴烈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样子非常憔悴。他含着泪,微笑着张开双臂,向迎接他的同学们和瑞喜奔来。完全没有看到,旁边不远处,他父亲的车就停在路边。

    吴贵山望着车外,看到了吴烈被众人簇拥着,像一个英雄。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低声对管家说:“可以了,我们走吧。这回他出来,一定会改变的。”

    管家点点头,司机发动了车子。

    吴烈被大家抬着,抛向了空中,落地时,他终于看到了父亲的汽车,父子亲情在那一瞬间盈满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能顺利出来,和父亲有关。但当大家簇拥着他到街头小饭馆洗尘的时候,看到小店墙上的月历牌,才知道为了他出来,瑞喜做的不仅仅是在雨中跪求他父亲,还包括去做这样的,在他心里下贱、龌龊至极的事情!

    吴烈羞愧难当。

    告别所有人回到吴家,在熟悉的门口站了很久之后,吴烈终于按响了门铃。管家跑出来,看到他,欣喜若狂,栓在旁边的狗也欢快地摇着尾巴。吴烈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拜见父亲,是吴烈回家来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到了吴贵山的书房,看到父亲正喝着茶,吴烈叫了一声“爸爸”,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那个丫头,还真是有情有义,对你死心塌地的。我看,虽然她出身卑微,但做个偏房还是可以的。”吴贵山看了儿子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笑道,“男人风流是应该的!不风流的,不是没本事,就是太虚伪!”

    “爸爸,我是来谢谢您的。”吴烈打断父亲的话,说。

    吴贵山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坐直了身子,说:“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啊。”

    “谢谢您救了我的命,更重要的是,让我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太黑暗了。”吴烈站起来,对吴贵山说,“这次经历,让我想了很多。爸爸,我决心到更纯洁、更火热的氛围中去生活,那才是真正的人生!上海太黑暗了,连改良的可能性都没有!我要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去!爸爸,您保重吧!”

    吴烈说着,给吴贵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他的顽固让吴贵山很意外,更让他愤怒:“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应该让你在监狱里待一辈子!”

    12

    瑞喜知道吴烈出狱后会回吴家去见他父亲,但几天没有见到吴烈,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她不知道吴烈看了那些月份牌之后,还会怎样和她相处。于是,她特地换上了那件阴丹士林旗袍,来到吴烈离家出走后就一直住的那个曾经被查封过的房间。

    “瑞喜,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救我。”把瑞喜抱在怀里,吴烈摩挲着她的头发,几乎是哭泣着说,“瑞喜,我没有想到,一个正义的生命,是要用许多不正义的手段才能获得保存。我爸爸用的是钱,你用的是尊严,这和失去生命一样,让我觉得残酷。在上海,我已经彻底失望了,我要走了。”

    “吴烈,不管你去哪里,这辈子我都跟定你了!”瑞喜抬起眼睛,怯怯地看着他说,“吴烈,不管怎么样,你出来了,毕竟是好事儿啊,别的事情,都不要紧啊。吴烈,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去拍月份牌了,行吗?我发誓,我再去,下辈子就变成变成小狗。真的,永远不了,你别难过了。”

    “别的事情,当然要紧。这很残酷,懂吗?很残酷。瑞喜,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必须到前线去——去战斗,这样,我才能摆脱肮脏的上海。”吴烈看着纯真的瑞喜,吻着她说,“瑞喜,我们必须分别了。我还有更大的目标在前面。为了理想,我要离开了,到东北,到很远的地方去。瑞喜,忘了我,你应该会有更好的、更安宁的生活。我是一团不安分的火,谁跟我在一起,都会烧起来,烧成灰!”

    “让我跟着你吧,我不后悔。”

    瑞喜喃喃自语着,猫一样趴在吴烈怀里,紧紧贴着吴烈。但吴烈一把将她推开了——瑞喜跌坐在了地上,愣愣地看着吴烈,眼泪滴到了旗袍上。以往和吴烈相关的所有日子,霎时全都浮现在她眼前:在工厂的食堂,他们初次的对视;药店,他们擦肩而过;小玲的床边,他们并肩和小玲说话;暗房里,他们一起看着晾在绳子上的照片;医院里,吴烈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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