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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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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子反令我无从拒绝。呆半晌我道,“你奶奶比较喜欢哪位音乐家?”

董翩轻轻一笑,“作为一名音乐家,我奶奶对每一个好听的音符都喜欢,并尽己所能去尝试理解那些她不喜欢的音乐。比如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莎乐美》,我奶奶说她第一次听的时候完全不理解,那些激烈狂放的音乐旋律,就像人的心理趋于某种骷髅状态,令人毛骨悚然,所以一点也不喜欢。第二次听还是无从理解。第三次听也一样。于是就再听再听再听。”他侧眸笑望我一眼,“你猜我奶奶听了几次《莎乐美》?”

“十次?”我尽可能往多猜。

董翩大笑,“二十五次!”我第一次见他大笑,竟是这样的灿烂。好看的眼睛眯成一弯新月,秀媚如狐,亦明澈如湖,与之前的邪魅或内敛又是另一番模样另一种风情。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啊。我或许可以不倾侧,但无法否认此刻他明朗的笑容令我心为之一动。

笑过他道,“她就是这样。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永远不被自己的成见所缚,对自己无法理解的音乐总要试着去习惯它,了解它,研究它,即使做出所有努力还是无法喜欢,却是自己了解后的答案,而非盲目否决。”

“真是可敬!”我由衷赞叹。否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来不曾了解只是凭所谓直感就去否决。人与事哪有表相那么简单。我们往往只凭第一眼印象或人云亦云就甘愿蒙敝双眼,错失的又岂止是真相与真心。我开始有点想见到董翩的奶奶,这样一名老人,一名音乐家。

“旖旖听过《莎乐美》么?”董翩问。

“我只听过一次,莎乐美对着圣徒约翰被砍下的头颅自白的那个场面实在太吓人,我一点都不喜欢。以后也再没有勇气听。”我幽幽回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妈妈说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是从瓦格纳的音乐剧中得到的启发,以歌剧音乐的形式对变态心理进行探索,通过光芒闪烁的彩虹,再结合同步的艺术手法,表现种种令人恐怖的题材。他还有一部根据霍夫曼斯塔尔的剧作《埃莱克特拉》改编的歌剧,整部剧满是炽热的情感张力,令人恐怖的景象和阴惨可怕的乐曲,那时候我大概上小学五年级,只听到一半,就再也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非吓哭不可。”我轻轻一笑,往事历历浮现脑际,彼时深受刺激的情景仍可记忆,如今想来竟是如许心酸的甜蜜。

董翩侧头看我一眼,眸中带着笑意,“你母亲好伟大。小学五年级就让你听理查·施特劳斯。我要到十几岁才知道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位音乐家。”

“她一直认为我有音乐天赋,一直想让我当音乐家,一直不遗余力地培养我熏陶我。”我轻轻叹口气,笑容隐没,“只是我一直让她失望。”

“世上的事情往往难说。也许你没有走音乐这条道路的确令你母亲失望,但谁又能知道到底哪条路适合自己哪条不适合。总要走过了才知道。”董翩淡淡宽慰,似要调转我心绪,他转而问道,“你母亲比较喜欢哪种音乐?嗯,我猜,除了米佳,她更喜欢古典主义音乐。”

“她喜欢所有洛可可风格的音乐。”我略想一下回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若非他问我这个问题,对于母亲在音乐上的喜好或许我会一直懵懂下去。如果我经此一生也无从知道母亲饮食与色彩甚或其它方面的喜好,那么能够回忆起母亲音乐上的喜好,总也算一个安慰。

“洛可可时期的音乐家里我比较喜欢莫扎特。”董翩淡笑接口。

“我只喜欢莫扎特的交响曲,尤其是《g小调第40交响曲》,可我不喜欢他的歌剧。”我笑了笑,能够跟一个人谈谈我至爱的古典音乐实在是件蛮不错的事情,尤其这个人还是同好,“我更喜欢巴赫。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是我小时候弹得最多的。不过巴赫是不是不应该划在洛可可时期呢?”

“嗯,他和亨德尔都属于巴洛克风格的终期与洛可可风格交接的时代。”董翩微笑道,“不夸张的说,是巴赫与亨德尔一起为辉煌的巴洛克时代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车子开进一片水绿山青,公路两边的树木更见葳蕤,静谧而幽深。“前面就是了。”董翩道。

我开始紧张。而我的紧张亦被他看在眼底。他再次轻轻拍拍我放在膝头的手,轻浅一笑,“奶奶并不可怕。她只是寂寞。”

就是这句话吧。就是这句话令我如被神灵牵引般懵懂走进了董翩的世界。多年后当我再次想起,这句话仍如符咒,让我的心风动涟漪,无可躲逃。

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我们从来看不清其出手的路数,犹如我的出生与出身,如果我的母亲当年没有坚持生下我,一个遗腹子,一个只会忤逆她的遗腹子,如果我的母亲不是音乐老师,如果我顺从母意学了音乐而没有来念这样一个与音乐完全无关的工科专业我的命运或许会全部改写,我不会遇到安导,不会遇到安谙,不会被派到广州,不会由此遇到董翩我或许会选择作音乐老师,像我的母亲那样找间学校安身立命,课余时间带几个小孩赚些外快如果如果如果那将会是怎样一个不同的人生?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多米诺骨牌一样环环相扣自有其隐秘暗喻,只是陷溺其中我们从来看不清其出手路数,却屡屡中招。

原来献丑却是现眼

作为一名穷人,我无从描述董翩奶奶所居这幢别墅的好,即使很多年后我再次回想初初走进这幢小楼时的情景,那种震撼与惊叹也仍如最初。如同莫扎特《朱比特》交响乐的终曲,除了聆听,任何形容与描述都显得可笑且多余。

而在这幢小楼里住着怎样一名可爱的老人呵。可爱而优雅。那种优雅是一生富足衣食无忧谈笑有鸿儒往来皆上流历经岁月沉淀之手慢慢雕琢出来的玉石般的莹润华光。望着面前的老人,我仿佛看到了一身珍珠白工装负手伫立亮烈阳光下浅浅而笑的董翩,那一刻他留存在我记忆中的身影与眼前这名老人的样子慢慢重合交叠又再慢慢分离成为两个各自独立却互有牵连无比相似的个体。我忽然明白其实气质这种东西也是可以遗传的。

尤其此刻董翩弯腰在老人身前轻轻吻一吻她的脸颊,浅笑低柔对她说着我听不懂的法语,那种入骨的优雅,身份与财富亦不足以彰显虚拟。

而我只是讷讷。讷讷地站在老人身前五米远。讷讷地看着他们祖孙软语轻言。没有自卑。已感觉不到自卑。只是惶然,崂山道士误入仙境般的惶然。不知道何以为自己,何以为真实。

董翩显是在介绍我。不时望我一眼,唇角带笑,他的奶奶也在微笑,微笑着看我,深邃的眼眸并未因年老而晦暗无光,却只是平和,不见任何锋利与凌锐,那是一个活过经久岁月见惯世态沉浮智慧的老人的目光。

她就用这样一双目光微笑着看我,待董翩说完话,向我展开双臂伸出双手。

“来吧,过来拥抱并亲吻一下奶奶。”董翩微笑地道,“奶奶走路不太方便,不然她会过去拥吻你的。”

我只好走过去,心如鹿撞,脚步虚浮。这一套西方上流社会礼仪,我哪里会,又哪里惯。不知道董翩之前带来的那些女孩子都是如何反应的。

走到奶奶身前,完全下意识蹲在她身前,她微笑地轻轻抱抱我,我亦回抱着她,然后僵硬地在她脸颊吻了一吻。当嘴唇落在她满是皱纹却依然白皙的脸颊上时,她孩子一样满足轻笑的样子如水花漫卷波波漾开化解了我原本的尴尬。要到这么近,我才能看到她眼底的蔼然慈祥,浅褐色瞳仁亮亮清澈满是宠溺。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为这一双浅褐瞳仁如此温柔地注视于我。老年与童年一样,都是脆弱而无力的,能为自己主宰掌握的东西少之又少。我想起自己孤独而脆弱的童年,沉默中如斯寂寞,寂寞而无力,那种深深痛恨却不知痛恨什么的无力感几乎贯绝于我一生,令我无从摆脱只能屈从。而此刻这名老妇她如此孱弱,抱着我的双手因为类风湿改变了原本的纤长秀巧只见骨骼奇突,她甚至不能够站起来,却仍然可以笑得如此美丽安详。是什么令她这样?饱受病痛折磨远离至爱音乐风烛残年寂寞无力仍能如此美丽安详。而她眼底那抹柔慈更是我极陌生却本能想要靠近的东西,那是一双祖母的眼神,温暖而慈悲。被这样一双眼神望着,我须得动用很大气力才能使自己平稳宁定,方不至于掉下眼泪。这一双祖母的眼神呵。

她轻轻捧起我的脸,仔细凝神细看,嘴里低低赞叹,那些法语单词我听不懂却约略能够猜出含意,她是在赞叹我的年轻我的美吧。一个老人回望青春的赞叹,有欣赏有艳羡,却没有嫉恨。只是单纯的赞叹。我任由她看,她秀媚的眼眸与董翩何其相似。

董翩此刻亦在奶奶身侧望着我,直到奶奶放开我,过来将我轻轻扶起。“奶奶很喜欢你。”他道。牵住我手将我带至落地窗前,那儿摆着一架佩卓夫三角钢琴。

或许她喜欢你带来的所有女孩。我在心里道。

“平时都喜欢弹什么曲子?”董翩问。钢琴旁有一只曲谱柜,上下四层满满的都是曲谱。

我自嘲道,“打工妹有什么个人喜好。客人点什么弹什么罢了。”

“总是有比较偏爱的曲子吧。你不是说喜欢巴赫么?”

“他的曲子对技巧要求太高,我现在又这么紧张不适合弹他。”心里忐忑得要命,不远处坐的可是一位音乐家,即使她有最平和宽忍的眼神,但不代表她的耳朵也平和宽忍,“米佳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怎么样?”

“嗯,是他巅峰时期的作品。”他轻轻颔首。

“只是我很久没弹了。来广东这些日子更是连钢琴都没碰过不知道还弹不弹得好”我小声嘀咕。双手落在琴键上,以极快的速度弹了一个转调,作为热身。八十八个琴键黑白相映。音色美不胜收。佩卓夫,世界顶极名琴,捷克国宝,1864年由安东尼·佩卓夫创立,迄今已有一百四十五年历史。每一方木料都是穷十数年时间精挑细选,在被挑选造琴之前成千成万的木材堆积在室外,经春夏秋冬雨淋雪浸及阳光的天然阴干自然干燥了木材中所含油质,尔后去除变形的部份,剩下的就是制造钢琴最上等的木料。其音色浑厚甜美,圆润自然,中高低音各有不同的层次变化。弹奏时瞬间的爆发力强大。三个弱音P的声音就像针掉在地上那样清晰。被列为世界五大帝王级钢琴。价值连城。如果不是在这里,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幸触摸到这么好这么贵的琴键。即便冲着这架佩卓夫这一趟来得也值。我在心里暗暗慨叹。

“要不要谱子?”董翩俯身问。

“算了,就这样吧。”我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咬牙道,“反正是献丑!”

董翩轻轻一笑,“开始吧。”在琴凳右端坐好。我讶异看他。他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意思,迎着我的目光又是轻轻一笑,唇角微抿一抹调侃,“不会紧张吧?我这样子坐你身旁。”

“就当再考一次级好了。”我微吸气,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弦律。第一个音符响起,所有顾虑消解,过去时光重现,仿佛我又是那个细弱苍白的女童,在母亲严厉苛刻的挑剔中一遍一遍习练她指定的曲目。而其时以为的无休止噩梦如今我多么希望能再次置身其中。如果,如果生命可以重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违拗母亲的心愿,一定会好好自觉自愿地弹琴好好自觉自愿地考她希望我上的音乐学院好好自觉自愿地作一名乖女儿顺延她的希望向前而行。

佩卓夫的音色美如天籁。手指每一弹击都似林中流泉又似深山古琴,我的十指秉承记忆驱策,不仅将每一个音符都弹到,而且竭力表现出所有内声部。这是我母亲一直都极为强调的,她说伴奏声部和上行及下行的半音阶会使弹奏听起来丰满,富有生命。我母亲总说弹钢琴如果理解了这一点就算踏进了钢琴艺术的大门,剩下的就要交给更加刻苦的练习和命运了。可惜,我虽然做到了,却貌似此生都与钢琴艺术无缘。只能是个酒店大堂卖艺的。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董翩和奶奶静许久,然后奶奶轻声用中文说了一句话,她说得极慢,发音生硬涩重,显是很不习惯说中文,她慢慢道,“第二主题里第六小节你为什么在Ⅱ六五和弦和Ⅰ/六/四和弦之间允许平行五度?”

我瞠目结舌。

她固定音高的听力令我骇异。而我对自己的错处根本就不自知。

董翩笑道,“可是怎么样呢奶奶?”

“很有天赋。基本功很扎实。对复调演绎得尤其好。”奶奶面露遗憾慢慢道,“如果好好雕琢一下,会是一名出色的钢琴家。”

“可是旖旖不想当钢琴家,旖旖要当工程师呢。”董翩微微笑道。打开一册曲谱放在谱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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