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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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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的春天的鱼腥气,轻轻的暖意,还有一股细细的汗酸。这些都是洗不完洗不净的。生命是什么呢?是形状,是感觉,是痛苦也是气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真正怜爱她理解她包括她身上的气味?为什么她这一辈子注定了——不论她是吐气如兰也好,还是气如鳄鱼(她为什么想到了鳄鱼?)也好——只能是被窝里放屁:独吞?

她随即听见了妈妈的咳嗽,也许妈妈的咳嗽不是巧合,而是提醒她不要太忘情。妈妈的一生提醒着女人有多么容易老,而女人老了该有多么不幸。她从妈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她的上下牙打起战来了。还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她看到了二十多岁三十岁的女性,她羡慕得要死,她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而同时,她看到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她们满脸皱纹地穿戴打扮,她们躬腰驼背地走路过街,她们发稀眉白地东张西望,她奇怪,这些丑陋的老太婆为什么不自杀,都老太婆了怎么还能活?

她已经到了该自杀的年纪了。

那么,一个到了这把年纪的人,要不要把笔名改成青狐呢?

什么是狐?是狐狸。狐狸是柔软的,润泽的,可以胀大如象,可以收缩如鼠。狐狸是通灵的,可以吸日月之精华,可以集山川之秀异;可以招人喜爱,可以叫人烦恼。狐狸是轻巧的,可以万里奔跑无声,可以上天入地无迹。狐狸是奇妙的,可以千姿百态,可以隐于万象。狐狸又是女性的,她美如玫,细如眉,媚如妹,神秘如鬼魅。狐狸是野性的,她疯如狂风,她出没深谷峡缝,她机变嘲讽,她狡诈狠毒如三针就可以螫死一匹马的大黄蜂。

而青狐,不是说青色的皮毛,而指她置身于月光沐浴之下,并代表着表达着一种淡淡的青光,一双幽幽的眼珠,一曲幽幽的吟唱。

青姑还是青狐?

狐了又当如何?

不狐也得狐,不狐也是狐,你以为你是谁:革命大姐?红色娘子军?“三、八”红旗手?或者贤妻良母?满门忠烈?贵夫人、淑女、名媛、千金小姐、第一夫人哪怕是第一千名夫人?

同时她后悔,为什么不把阿珍的背景写到深山里写到野狐出没的地方呢?如果不是写成海岛而写成深山,将会增加多少情趣!青姑一夜无眠。阴历十五,月光透过破窗帘照在她的床头,她的窗帘实在太破,快四十的人了,连一套新窗帘都买不起。然而,她喜欢月光,她想由于窗帘的破烂而透进了月光,那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她常常在满月时分失眠,这种失眠也许并不令她十分心焦,而多少是她的一种享受。她的半辈子生活就这样无趣地过来了,像一碟拌白菜帮子,不但没有油、糖,连盐也没有而且虚假,她一直在扮演着别一个木然的千篇一律的角色而不是她自身。如果连满月时分的失眠都中止了,如果她能在银色的月光下流着口水打着呼噜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入睡,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只是在少有的幸福的失眠的夜晚,她多少保留了一点小资产,还能胡思乱想一下文学、爱情、唱歌还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还有月亮和天空、风和晃来晃去的树叶。这种失眠其实是一种精神贵族的特殊功课,是一种本小姐的谱儿。这样的失眠是猪八戒摆手——不侍猴儿(候),不再注意周围,而只下决心陪一陪自己。

好像是一九六七年,她在中秋之夜不能入眠,她默唱了一宵“街头月,月如霜,冷冷地照在屋沿上”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首歌。她干脆也并不喜欢周璇,周璇长的样子太薄,她的长相太可怜,她的命运那样悲惨其实一相面就能预见到。但是一九六七年的中秋夜她抓住这首歌就像在狂涛里抓住了一根稻草。七十年代还有一次,她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一直想哭,后来哭了一会儿,后来想为什么哭,后来就不哭了,便想为什么不哭,为什么甚至哭都哭不出来了,后来又流了眼泪,便追想自己少女时代以来的几次大哭,后来又想到当天下午的一个送蜂窝煤的汉子,他的一条腿有点跛,他的衣裳已经破成了丝丝缕缕,但是他仍然显得壮实,却原来在饥饿中也有人长得雄壮。她希望有一次机会抱住一个雄壮的男人,抱一次就行,然后她不要认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更不能认识她。二十多年来,她早就不相信爱情了,但还相信有一种生物叫做男人。她恨自己为什么老是注意男人,他从小就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的,妈妈多次向她说过。



第七章(2)



睡了,没有睡,这中间也有灰色地带么?多少次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夜没睡,然而,第二天却听到母亲说到夜间发生的事,有一只猫在对面房沿上叫,声音大得宛如在耳边。一阵狂风刮开了窗子,后来赶忙关上了。后来是一阵夜雨,刷啦刷啦,多半还下了雹子,后来就停了。这样的事她醒后不甚分明,若知若否,若有若无。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是睡了一会儿呢?

而一九七九年初夏的这一个晚上,她躺在床上一直想着的是一匹马和一个人。那个人像是杨巨艇,至少那个人有杨巨艇的伟岸与杨巨艇的微笑。一个勇敢的犀利的,思想与言语都所向无敌的大男人能笑得那样温柔甘美,是青姑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活了三十八年了,第一次看到一个伟岸的男人向她笑得甜蜜,舒适,开心和充斥着生机。一笑你就觉得那已经不是他了,已经不是一个肉身的凡人,而是一尊神明,一种快乐,一个理想;那并且是一种通电效应。杨巨艇的笑容是一个身体加灵魂的粉碎和溶解,是他与引起他的笑容的对象的共同消失。她回忆这个笑容,咀嚼这个笑容,享受吮吸抚摸和占有着这个笑容,笑容如水如汤,她正在用这汤水漱口和洗涤全身。笑容如水晶球如玉如意,她正在用这个笑容在皮肤上滚过来揉过去,按摩遍全身体。她要把这个笑容装到心底,装到胸里和腹里。她的胸间,她的肚子上和肚脐眼儿里,还有她的腿间和手心脚心,她的腋下和唇边,到处都有一片笑容在滚动,在磨擦,在发热,在粘连,在扩张和抖动。于是她骑上了一匹马,胡思乱想,她低声对自己说,这不是做梦,做梦是人睡着以后的事,而我是在失眠,失眠的时候也有幻觉,然而同时,我不会被幻觉攫获,我同时仍然清醒,就是说我知道现在已经是夜三点多了,我知道我是在躺在床上,床上当然没有马,我也不可能骑上任何动物,但是我不妨逮住一匹马,我骑着它从高空堕落,我向着地面飞下,灯火、树木和房屋正在接近,这真怕人,眼看着城市、生活、大地眼看着自己熟悉的喜爱的觉得温暖的一切在离自己越来越近,然而又明白地知道当碰触到地面的那一刹那,将发出澎地一声巨响,将传出一声半路就憋回去的惊呼,将溅出一腔鲜血,将变成粉身碎骨。为,为什么还没有落地,还没有撞击,还没有爆炸升腾?呵,却原来不是堕落,不是抛掷,不是无依无靠地跌向死亡的黑洞,而是飞翔,是优游自在的行行停停,是宇宙精灵的自由漫走,她骑着马飞翔,太快乐了,太舒适了,不能再沉入这样的仙境梦境幻境了,如果继续骑飞马而游太空,就要真的像个傻子一样地睡着了,一切美梦也就失去了。没有睡,没有梦;真睡了,也没有梦。然而这并不是马,青姑叫了起来,因为她发现那马其实就是杨巨艇,那马不住地扬起头和抖动马鬃,喷鼻和长嘶,甚至马说了话,好像是说“然而”和“甚至”,好像是说“消除”和“头脑”,好像还说了“前进”“时代”“召唤”和“民主”,然后他扇动翅膀,他亮开四蹄,他高飞入云。她不懂得杨巨艇所说的话,那不像是说话,也许像朗诵,也许更像呻吟。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刻,任何话语尤其是政治的哲学的抽象而严肃的话语都是不合适的。她注意的只是杨巨艇这个人或者这匹神马。如果一匹神奇的与英俊的马匹突然给你讲起民主与自由,现代化与工业化,那果然,它服从了青姑,蹲下了,向青姑微笑着,青姑在这微笑里与它结合在一起,他们一起在天空飞翔,在海里遨游,如醉如痴,无耻颠狂,她喃喃地叫着,醒了过来,在醒转的时候看到了杨巨艇满脸的血。她叫了一声。还好,没有吵醒旁人,她充满罪恶感,想不到自己到这时候还有这样见不得人的梦。人,特别是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卑贱,像一条母狗,汪汪地,噢噢地,咯咯地叫着闹着可怜着与疼痛着,折磨着与乞求着,辗转着与腻歪着我怎么到这岁数啦还这个样子!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是绝对的秘密,她在这方面已经犯够了“错误”啦。好在梦只是梦,哪怕是醒着的梦。

她有多少次梦见自己光着屁股出现在大厅广众之中,她的乳房颤颤悠悠晃晃荡荡,她的屁股圆圆忽忽满满堂堂,她的肩膀扭扭摆摆皱皱巴巴,她是何等地狼狈何等地羞耻何等地无脸见人。她甚至于好几次想,这不可能吧,我怎么可能一丝不挂地走出室外?我有多少件衣服呀,我至少要穿上裤衩和马甲,披上大褂至少也可以披上一块毛巾呀;我怎么可能丢人现眼到如今这一步呢?幸好,每次做完了不雅的梦,不论她在梦中如何坐实,确信自己就是真的赤身露体丢了大人了,臊得再不能活了,最后,她都能回到现实中来。现实中她不但没有在室外裸体,就是在卧室之内在床上在被子下面,她也是全副武装穿得严严实实。她睡觉的习惯是不但穿上裤衩,而且穿上背心,不但穿上背心,而且穿上棉毛衫和一件她自己特制的半截棉毛裤。她捂得滴水不透,她坚信捂是一切道德规范的核心,她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至于被认做妖精魔鬼害虫和传染病菌,她必须捂了再捂,捂了再捂。

她常常想起她所在的单位的一个笑话,她的单位有一位女子,好像她有点什么外国血统,审干的时候查过她的外祖母,说是她的太外祖母即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在一九零零年被侵入中国的八国联军洋毛子强奸了,才有了她妈。当然,这一点并没有查清楚,所以这位女同志一直被看做历史不清血统不明者。这位历史不清的姑娘据说在下乡搞“四清”工作队的时候和一位有妇之夫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她是结婚不久就被派下乡了。她犯了“错误”被提前调回,说是她回到家里拿着自己的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给自己的丈夫看,说就是因为“它”太大太松了,很容易被人一拽就全秃噜下来,才出了不该出的事。事实胜于雄辩,老公一看,裤叉子就是松松垮垮,后悔莫及,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虑事不周的责任,夫妻抱头痛哭,二人和好如初。这样的场面和对话是谁眼见耳听的,是怎样传出来的,天知道。但是捂好了才有道德的天才命题却从此更加深入卢倩姑的芳心,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教材。她从而想到了老地主给作妾的女人制作的铁裤衩来了,如果给全国的十三岁以上的女子一人发一个铁裤衩,出现在这个国家的面貌将是怎样地清洁美好,脱离了低级趣味。她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一直捂得严严的。为什么在梦里却脱得精光?只此一端也证明改造的路有多么长!愈是梦里脱得光愈是要把自己捂严实,六十年代以来她购买服装的首要标准就是看能不能把自己捂死。而愈是白天把自己捂得严实,愈是在梦里会把自己脱光。



第七章(3)



只是她常常按捺不住一个冲动,她想把自己梦中脱光的经验告诉众人,坦白出来。她参加过各种运动,交心、放包袱、灵魂里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她多想把自己在梦中的丑恶表现交代给领导,交代给群众,交代给朋友们啊。她真心想作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子,但是她一直苦恼于自己的肮脏和下流,她当真没有办法可想了,她只想干脆当众从思想上精神上脱光,为了克服梦里的光溜溜的丢丑。

身上还是有一点热。

再次做过这样的梦以后,她终于铁了心,就叫青狐。

这时妈妈悄悄地敲响她的卧房的门。

本来家里能够走动的只有她们母女俩,继父只是个活死人。母亲多次劝她晚上不必关门插门,倩姑坚决不听。黑更半夜地老太太来敲门,青狐觉得讨厌,就假装睡着,不给她开门。

母亲坚持敲,女儿坚持“睡”。

敲了五分钟。睡了五分钟。

然后母亲隔着门说话,母亲之了解女儿正如女儿之了解母亲。母亲含含糊糊地说:“倩姑,你有心事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你哼哼了大半夜。唉,造孽呀。你还有希望,有可能得到幸福。但是也不容易,实在不容易啊。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相信文艺人,不要相信作家诗人,不要相信名人!天下的女人都在等着他们”

“混蛋!”倩姑几乎大骂出声,她一家伙坐起来,光脚冲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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