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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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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是同事请客,他抱着好奇心去了. 
  这一去,让他的眼睛惊叹于大千世界的万般奢华奇丽. 
  离戏门口还有好远,已经远远可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一溜儿排开两行大花蓝,全是用鲜花堆砌,越是走近,越是觉得浓香扑鼻.好象整条道路都是以鲜花铺就一般.从身边驶过,停在戏院门前的一辆辆马车轿车,从里面走下来的男女个个锦衣玉带,珠光宝气.
  走到门口,已远远的看到数个巨大的水牌,奼紫艳红,金粉银带,那时在沈汉臣惊奇的印象里,错觉的以为就象小山一样高大.沈汉臣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写着的两个描金的名字──“容嫣.”
  “看到了吗?”身边的朋友用手指着对他说:“这就是当今的第一名伶.听说才二十岁,已经红得发紫了.” 
  沈汉臣记不得自己这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答了些什么.但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一旁的富家同事回答:“是啊,他的票很难搞.还好我哥哥认识这个戏院的案目,给了一笔外赏才搞到的戏票.”
  沈汉臣忘不了的是那人说话时眉宇间的那份得意之情.对沈汉臣来说,那是迷醉之中的当头棒喝,提醒他不过是受人嗟来之食,来看隔岸风景. 5
  这份反感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后来,沈汉臣第一次拥抱着容嫣时,突然也会记起这同事当日的神情. 
  如果他知道,我此时怀中抱的是谁,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无端很奇怪地这样想道. 
  沈汉臣外表虽然木讷,内心却和中国一般读书人并无二致. 
  敏感而多疑,自卑而自尊. 
  虽然在戏院大门口,同事无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让一切剎那的浮华都变了味道,但当一袭白裘,轻挽水袖的虞姬出现在台上时,沈汉臣几乎忘记了整个世界. 
  那低回的眉,那微颤的唇,那婉转的眼. 
  那开不尽的春花绿柳满画楼,那听不尽的杜鹃啼红水潺湲,那风中乱红飞过的深深秋千院,那泪眼问花花不语的万般恨惹情牵. 
  霸王别姬的传说沈汉臣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彻底忘我,痴迷投入.
  台上的虞姬幽幽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秋之声. 
  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
  众人只觉四周一片寂静,飒飒风声传来悲歌,衰草枯扬,旌旗猎猎,正是生死战场.一切都化为虚幻,只有一束白色的月光,照耀着眼前这个末途佳人,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悱恻.
  哀极而艳,艳极而哀. 
  沈汉臣惊讶的发现,自己已是热泪盈眶.
  千载之下,为着一个故事中的女人的命运,他竟然同感凄凉. 
  很久以后,他对容嫣说起第一次听他的戏的经历感动,容嫣躺在他怀里听得哈哈一笑:“傻瓜.”末了又洋洋得意的补充:“唱得好那是当然,否则我还是容嫣?” 
  真正的认识了容嫣,和他越来越亲密,才觉得台上的他与台下的他有很大的不同.
  台上的他扮贵妃,扮公主,扮少妇,他扮嫦娥下九重. 
  披了戏服描了脸谱,他有板有眼的演着别人的故事,念着事先写好的戏词,一举手一抬足每一个眼神都受着严格的训练. 
  在台上他是绝代佳人难求,是红颜祸水倾城,是男人梦中尤物. 
  下了台,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好玩,好酒,好风流也好义气. 
  干他们这一行的,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免不了胡花乱花.虽然上面有容老爷子看着,但容嫣照样和别的角儿少爷们喝过花酒,下过赌馆,逛过窑子. 
  除了他是名伶这一点之外,生活中的他和一般被宠坏的纨绔子弟真没什么不同.
  容嫣梨园世家,门风忠厚恕道,多年来得过他们家好处的人不计其数,在行内根深叶重,因此在江湖上颇有地位. 
  容嫣的母亲是上海天宝钱庄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怎么的,这位从小在天主教会学校长大的小姐就是死心塌地爱上了台上的戏子,拼着和家庭决裂不顾一切的嫁给了容老板.
  “富家小姐姘戏子”. 
  这在当时,是炒得沸沸扬扬的桃色新闻. 
  因为是老掉牙的故事,所以照样还是来了一套老掉牙的私定终身啊,断绝父女关系啊之类的把戏.不过自家骨肉始终是自家骨,三五年之后,钱庄的老爷子气渐渐消了,再看到粉装玉琢般的两个外孙,什么心都软了.疼爱得不得了,不但分了身家,还另给容嫣的母亲补了一份厚厚的嫁妆.所以容嫣虽然家世背景是操贱业的戏子,但是从小仍然算得上是娇生惯养,没受过半分委屈.这也难怪他一副没心没肺,娇纵任性的少爷脾气. 
  
  自从那次在台上见了容嫣,惊为天人.沈汉臣三个月不知肉味.一闭了眼,都是那明媚春色自流连,耳边都是绕梁余音自袅袅.偶尔看着远方山水,只觉得人生一世,竟无可恋.都道相思苦,若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人,倒也罢了.可是即然看见了,忘不了,相思令人恼.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如此奇妙.虽有幸生在同一时代,相逢对面不相识,也是枉然. 
  他开始留意报纸广告,容嫣到什么地方演出,尽可能的话,他也一定会赶去.不是为了看戏,一个穷教师根本买不起那戏票.只是知道他在里面,离自己不太远的地方,已经心安许多.他在戏门外走走站站,有时只是看着容嫣那两个字发呆.猛然间听到里面爆个满堂彩,心里便砰砰乱跳.时间一久,看门的都认识了这个衣着寒酸的青年.长得倒是正正经经,可惜是个看不起戏的穷鬼,偏偏却又是个戏疯子.而且他专门赶容二爷的场子.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上海滩多少有头有脸的老爷贵妇们见了容二爷也只有口水往肚子里吞,这个穷小子还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了. 
  没多久癞蛤蟆的故事也传到容嫣耳朵里.一开始他只觉得可笑.到底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好奇又贪玩,有一次便偷偷的跑去看这个傻子.结果看到的和容嫣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容嫣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著洗得发白的旧蓝棉袍,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看上去十分忠厚,丝毫不象个失心疯的癫佬,也绝不是那些色迷迷的流氓瘪三之流.虽然粗衣旧衫,眉宇间却自有一种耿直大气.此时他背负着双手,仰望着一个巨大的花牌,神情坦然专注,却另有一层无法言说的黯然.容嫣知道那花牌上是自己名字. 
  容嫣出道至今,见的人面多,眼界阔,阅人经历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一般男孩可以比拟.他十六岁就懂得了什么是女人. 
  也曾经试过断袖. 
  那是在更早的时候,十三四岁,情欲初萌.对方也是学戏的,只是学的小生.他的样子容嫣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两个半大的孩子,心惊胆战,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满怀好奇的互相探索.记忆中那发抖的嘴唇,冰凉的手指,战栗的快感. 
  当然那些都只是为了好玩.情情爱爱,恩恩缘缘在台上唱过无数遍,可没一点入了脑子.那些都象戏服一样,唱完了下台,肩头一松,衣服一换,就是另一个世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是那一天,在容嫣看到痴痴凝视着自己名字的沈汉臣时──他看到他的眼神,就象是突然间有人往他心中扔了个小石子儿. 
  石子沈落湖水泛起,一层层涟漪缓缓扩去. 
  那是第一次,他忽然想到一个爱字. 
  这个人,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的名字?容嫣思索着,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象……就好象……就好象他是真的爱我. 
  情根初种,只为一念之差.所谓一时糊涂,不过如此. 
  心里突然轰的一声,空落落的,茫然若失. 
  后来容嫣问沈汉臣:“你在那样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怎样看着你?” 
  容嫣凝目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展颜一笑. 
  “……就是现在这样.”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沈汉臣的眼睛. 
  “我在想……我能这样和你在一起,就象在做梦一样.” 
  停了停,沈汉臣又说:“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怕我是在做梦.聊斋里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吗?有一个书生,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却进了华屋,遇见了仙女,结为夫妻.梦醒了,却发现只是一场空.他仍然睡在冷泥地上,靠着一个孤坟,枕着自己的背囊.我真害怕我就是那书生,南柯一梦,却误以为真.” 
  “傻瓜.”容嫣带笑骂他. 
  他的感情,他深信不疑.



  第 5 章

  元宵节后,戏园子就开始忙个不停了.
  粮行药行绸缎行,木匠行剃头行成衣行……行行业业都开始了自己的行戏.这一忙下来,就要忙到第二年春天的四月底才算完.一个个戏子角儿们这里那里,分包赶戏,疲于奔命,累得一个个都脱了形.
  虽然容嫣被安排的都是些上海大行的戏码,但这一趟行戏忙下来,也够他受了的.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巴更尖了,一张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好在上了妆,描了脸倒看不出来.这个人也倒真怪,平时在台下懒猫一样无精打采东倒西歪,打起精神上了台却一样的顾盼生辉,艳压全场,看不出丝毫倦态.
  容家在丹桂第一台附近别有一处产业,容修心疼小儿子,特许他有空去那里歇一歇.
  老宅的张妈心疼小少爷,煲了白果猪肺汤叫柳儿给他送去.柳儿拎着汤,一路从大门走进,都不见二爷影子,正在疑惑,里屋传出古怪的人声.
  柳儿疑惑着,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几寸.他整个人就象突然被狂雷闪电击中,就算此时大地断裂,江河倒流也不至于令他如此震惊.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拼命压抑的呻吟,夹杂着粗重的喘息,还有那老式木房不停摇晃发出的吱嘎吱嘎声,混合成一种淫靡之极的声响,魔女的手指般从耳朵里直掏向人心窝.
  透过那微启的门户,柳儿此时从正对大床的那只大衣橱的穿衣镜上,清清楚楚的看到两个狂乱交织的人体.那银铸般的手臂紧紧地缠绕在淡褐色的背脊上,十指如钩.沈汉臣大汗淋漓,粗壮的腰身仍在拼命的向前摆动.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分明是二爷,二爷的头仰垂在床头,一头黑发柔顺往下垂在床边.透过镜子看得分明,他的秀眉紧皱,好象在忍受某种说不出的酷刑,但若说痛苦,不如说是迷醉.平时白凈的脸此时艳如桃李,半张的嘴唇透红如樱,是柳儿生平没有见过的诡艳.
  柳儿如同梦魇.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得.只是全身冷汗,牙关打颤.
  忽见沈汉臣俯身在二爺耳边说了句什么,忽然一抬手,将二爺整个翻了过来,容嫣俯身跪在被褥之间,沈汉臣扶着那雪白的两臀……
  柳儿身子往后一沉,跌坐在地上,痴痴茫茫往后退了几步,拼命一挣,就象要从恶梦中挣脱一般,爬起身来,跌跌撞撞,不分方向,见路就逃,通过那幽暗回转的走廊,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他跑出了大门,双脚仍然不停的跑着,在初夏的太阳底下,他看不清路,四周的景物好象都在旋转.他跑了又跑,好象如此就可以把刚才看到的一切远远拋开.直到他一脚踩空,跌倒在地,这才停下来.
  天哪,二爷在干什么?
  他到底和那姓沈的在干什么?!
  柳儿抱着头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的喘气,一头的汗水,心中一片空白,胸腔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一阵一阵的发痛,好象心脏化成了一块淤血,塞在那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回头望向来路,那所房子是早已看不到了.可是那一幕幕夺目惊心的情景,要怎么才能忘记?
  要怎么才能忘记?
  就在那天夜里,柳兒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他梦到那样诡艳无边的二爷,只是压在二爷身上的那个人,抬起来却是自己.
  柳儿栗然睁开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头发背心渗湿汗水.
  小腿内侧的裤子一片冰凉湿腻.
  天已经大亮了.
  在那一年,许稚柳经历了他人生的三件大事.
  第一次梦遗,第一次登台,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刺骨椎心.
  这三件大事看似毫不相干,实际上都关系着一个人,那就是二爷.
  那一天容嫣象往常一样给他说戏,他看着容嫣发呆,只是似听非听.容嫣发觉他的心不在焉,伸手拍拍他的头,柳儿却全身一震,侧头躲过.
  “怎么了?柳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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