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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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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也不怪我女人;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又一去就没了音讯;谁知道是死是活呢。”那人把污黑的手指插进油腻腻的灰白的头发;抓了抓:“这些年;满世界的走;我也想明白了。这人想活下去;那可不容易啊。她一妇道人家;除了改嫁;还有什么办法呢。谁不是混个活路呢?好死可不如赖活着啊。所以啊;小兄弟;起先你来到这江边发愣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啊;穿得干干凈凈的;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啊;怎么就跑来寻短见呢?你有家里人吧;小兄弟?”
  容嫣默默地点头。
  “你这大半夜三更的跑出来;这世道又不太平;你家里人还指不定怎么担心你呢。我这些年;离了家;想得最多的也就是我家里的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福气;现在死的死;散的散;才知道这辈子能在一起不容易;下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那人抬起手;容嫣以为他要去抹眼睛;谁知道那人只是掏了掏鼻孔;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小兄弟。”那人说:“这天可冷得邪乎。还是家里好;至少有口热茶;有个热被窝。人这一辈子;还求什么呢。你和我们这样的人可不同。你看我活得惨;可我至少还有条麻布被子;哪象前天我遇到的那个小四川;他可连条破麻布都没有;只有几张破报纸;那天我看到他;冷得脸都青了;眼睛都突出来了。”那人摇了摇头:“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他要饭的时候可狠;为了一块馊馒头可以和你拼命。你看;连他这样的人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嘿嘿;我这老骨头可不能比他先死。”
  容嫣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边;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我也想遇见我从前的老婆……她跟了山西人;那山西可是有钱的地方;有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遇见她;我不是怪她;就想跟她说说话;说说从前咱们的女儿。她到底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人拐跑了?她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可说了什么话没有?她有没有提过爹?我常常这样想啊;哪天天老爷再让我见见我女人就好了。饿死前见一面;也可以闭眼了。我到处要饭;走南闯北;说不定哪天就能遇上;你说对不?”
  容嫣微微一笑:“你不是说;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吗?”
  那人象个傻瓜一样;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淘淘江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容嫣突然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他摸了摸腰包;只有一点零碎小钱在身边:“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可惜我身边就这么点钱;你拿着吧;要是哪天在街上再遇着;你来找我;我会记着你的。”
  那人捧了铜钱;露出一种很可笑的表情;似乎眼睛里发出光来:“谢谢少爷赏赐;谢谢少爷赏赐!”
  他不住磕头;连称呼都变了。
  容嫣只觉一阵凄凉;快步走开了。
  为了这样一点点的小钱;竟然被一个人这样感激啼零着;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多年的乞讨生涯;已经压断了这个男人的脊椎骨;在这个人的身体每一寸每一处刻下深深的印记;近乎本能;就象狗见了骨头;就会想要咬紧一般。
  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在街上浪荡了一夜;最后还是只有回到沈汉臣那里。
  虽然容雅说过;他随时可以回去;他永远都是容家的二少爷。可他实在没脸回去。在离开家那天他就下定决心;不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儿来;他不回去。
  一打开门;看到失魂落魄的沈汉臣呆坐在窗边;脸色灰败;一夜无眠;心也软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还是明白;这个男人;是真心爱自己。别的不为;就冲这份真心;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那惊心寒魄的一瞬;快快忘记就好了。
  沈汉臣看到他回来;喜出望外:“青函!青函!”
  扑上来抱着他唔咽:“我错了;你打死我吧;我知道错了……”
  这个七尺男儿;跪在他脚下哭得象个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容嫣想;挨打的人是我;哭泣的却是他。
  然后;他才听沈汉臣抽泣着解释昨天为什么鬼火攻心;他就快失业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有多么害怕。
  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原来是这样。容嫣想。
  “汉臣;你们报社的总编姓陈对不对?”容嫣把他扶了起来;说。
  “你怎么知道?”
  “这就好办了。”容嫣微微一笑:“我知道他。”
  陈主编也是个京戏票友;曾经托人几次想结交容家两兄弟;机缘巧合都失之交臂。
  沈汉臣这一次算是见识了容嫣的办事效率。没两天;他就已经选好了饭馆;事先点好了酒菜;精心挑选了左右陪客;备下了帖子;只等上海晚报的陈主编赏光了。
  沈汉臣常听人说;华连臣的容二爷惯会交际应酬;从来没亲眼见过;可是这一次;当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身白衣的容嫣面露微笑;站起身来;迎向来客之时;沈汉臣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禁一呆。他几乎认不得他了。此人是日日在家中;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地只等着自己回去的青函?眼前这个翩翩玉人;真的是那个成日裹着自己的灰色旧袍;没精打采的;抱着一本或坐或躺的那个懒洋洋的青函?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眼前的人;一举手;一投足;一浅笑;一沉吟;无不焕发出明星的光采。书中所读到过的神采照人;不过如此。
  容嫣的风流灵巧;让沈汉臣又惊又喜;为之神移;几次在席间望着他几乎呆了;险些记不得陪笑奉承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他的小小失态;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容嫣显然才是今晚的主角;觥筹交错间;谈笑风流;周旋全局时;进退得宜。
  他那双美麗的眼睛望向谁;谁就觉得如沐春风。就连陈主编的夫人;一个戴着眼镜的青白脸面薄唇女子;平日里不苛言笑的女子大学舍监;今晚也脸染红晕;尖声而笑;一反常态。
  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饭局;主客都同乐融融;没有一刻是冷场;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被忽略;一顿饭下来;彼此几乎已经觉得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互相看着也亲切。容嫣在席间还即兴清唱了一段“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宾客无不哄然叫好;沈汉臣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就好象第一次听他唱戏;沈汉臣又仿佛回到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瞬间;在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即将他拥在怀里;又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叫;要说给全世界知道;这个美人是我的仅此这一点;已足够令他骄傲狂喜了。
  沈汉臣的眼睛偷偷地从席间众人脸上一个个滑過去;又一个个看回来。
  这样被人从旁打量着;而他们毫不知觉;他们的眼睛;就象飞蛾向着光芒一样;只望着一个人;一个散发光芒的人。沈汉臣只觉满怀欣喜。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他;而你们什么都有;可你们没有他。
  曲终人散;陈主编一直握着容嫣的手;将他亲自送上马车…容嫣花了十个大洋租来一晚的马车…而且非要看着他的马车远去;这时才尽兴地转过头来;这时才看到了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的沈汉臣。
  沈汉臣这时才觉得有一种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因为陈主编说:“原来你是容二爷的表亲;咦;怎么不早说?”
  早说;早说又待如何?沈汉臣只是陪笑。
  陈主编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扶着夫人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了。
  沈汉臣独自一人立在夜色中;心潮起伏;只想着青函;青函;此时他只想要青函。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沈汉臣摸黑开了门。借着一点微弱的街灯光芒;他看得清一个黑色的人影坐在窗前;听见他回来;也没有回过头一下。
  沈汉臣微微一怔;有一种很微妙的失落感。
  隐隐记得;曾在他们报纸的白话版看过某个国外的童话;过了午夜十二点;消失了魔法;马车会变成南瓜;公主失去了光芒;变回了一个普通仆女。现实不可思议的呈现它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不开灯?”沈汉臣一边关门一边问。
  “……不是你说的吗;电费贵得很;我们要节约。”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
  沈汉臣无话可说。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回来时;一路上满腔的热情已经被象淋过了冷水;沈汉臣勉强自己仍然兴致勃勃;摸黑走到窗边;将那人抱在自己怀里。
  “青函;青函……”嘴唇熟稔地去吻他的耳边:“今晚;你真是……”
  容嫣一动不动;突然问道:“你这一次怎么不问;请客吃饭的钱;租马车的钱;做那身衣服的钱;理头发的钱;是哪里来的?”
  沈汉臣一怔。
  “是;是啊;我……我给你的那些钱;是不够的吧?这……这;那些钱是……”
  沈汉臣有些狼狈。
  容嫣没有答他。
  “汉臣;你的事;我做到了。我也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沈汉臣慢慢的松了手;容嫣回转身来。黑夜里;只见一双眼睛清澈如水。
  沈汉臣的一颗心沉了下来;满腔的热情全为乌有。
  “什么事?”
  静了一静;听见容嫣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再唱戏。”

  第 27 章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所在地;本是一位法国富商在上海的府邸;但那老奸巨滑的法国人早在一九二一年之时就极精明地预见中国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于是他卖掉了在中国的一切生意;断然离开了居住了近十五年的中国;未了还将这小城堡一般的豪宅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就将其改装为日本领事馆。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柳川正男正式以驻上海总领事的身份入主此地;又将其略为改装了一下;让它更方便实用。只是这套住宅原有的华丽风格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房子从前的主人相当富有而且品味不坏。所以柳川正男尽量保留了它原有的一切。温暖的壁炉;从欧洲远渡而来的水晶吊灯;线条古典的高背扶手椅;华而不实的巨大餐台;镀着金边的英式茶具;甚至摆满了水晶器皿的玻璃大橱柜。他的前任;上一位日本驻上海领事去掉了那挂满墙壁的法国商人与他妻子儿女的画像;将日本天皇的画像取而代之;在某些位置也加上了日本的国旗;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让这奢华的府邸看起来才比较象一所正式的官方办公场所。其实若让柳川正男挑选;他恐怕宁愿换上更优美一些的印象派油画。
  柳川正男脸色凝重的穿行过两边挂着巨大油画有长廊;走廊通向另一间会客室。
  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官方会客厅。
  柳川正男将手放在细长的包金门柄上;往下一压;沉重的大门无声的打开了。在推开门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神改变了;变得阴沉而且锐利。他十分严肃地走了进去。
  会客厅里已经有几个军人在椭圆形的黑色皮沙发正襟危坐。
  看到柳川走进来;他们停止了原先的低声谈话;方向一致地朝这边转过来。柳川正男的眼睛慢慢地扫过他们。坐在中间的一位正是上一次陪他与朝香宫去看京戏的第二兵团大佐东史郎。另一位四十上下;个头矮小而精悍;剃着簇青光头的是日本帝国驻上海陆战队的司令官三本康夫;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面圆而白;戴着圆眼镜;下巴上一撮小胡须的是参谋本部次长阪垣一郎。在阪垣一郎身边的那个身板挺得笔直;中等身材;脸色惨白;老是神经质地紧紧扭着手指;眼睛象某种金鱼般往外突出的;正是日本驻上海陆战队中最著名的战争狂热份子中佐石原莞尔。与他们相对而坐的;是柳川正男的同事;驻华公使重光葵。
  见到他走进来;东史郎等几位军官立即站起来敬了个军礼:“柳川总领事。”
  柳川正男鞠躬回礼之后;将目光缓缓移向一个端坐在东史郎身边一动不动的青年男子。那人三十岁上下;穿著日本的海军士官制服;有一张被海风和阳光打磨成浅棕色的脸孔;两道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那人也正凝视着他;并同时向柳川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柳川君。”
  柳川正男一瞬不瞬地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才轻轻勾起:“的确;很久不见了。”
  “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那个人侧过头;回忆了一下:“那还是七年前;在德国吧?当时你还是个音乐学院的学生。”
  “而当时;学机械工业的你已经决意回国从军。”
  “是啊。”那人爆发出一阵属于军人的响亮的大笑:“那时候你拒绝和我一起回日本。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抱着你的小提琴在欧洲流浪到老呢。”
  “形势在改变;人当然也在改变。”
  “所以;我听到你回国从政的消息;真的很震惊啊!”
  “我也一样。当我听到驻防上海的海军少将的名字时;也是吃惊不小啊。”柳川正男浮起一个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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