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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运动 作者: 盛可以-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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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在回想何波牵着心依进校门的情景。何波到底是男的,不懂得打扮孩子,而我,根本就不关心何心依穿什么,更别提给搭配衣服。所以,尽管心依的好衣服很多,心依的样子有点滑稽,她穿天蓝色旧运动衫,还有点偏大,额头前面的头发太长,何波就胡乱替她绑了一个冲天小辫。心依手里的小书包一晃一荡,背影像个农家孩子。看着看着,我心里居然有些快意,这是马莉的孩子,她应当是这个样子。其实我这样观察着心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在重新设计心依的形象——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她首先应该梳着精致的小辫,像两只小牛角,其实她应穿着及膝的红裙子,套着黑色的皮鞋,像个节目主持人一样漂亮神气。
  现在我清晰地回想心依那农家孩子一样的背影,迎面而来的仍是愧疚之刺,我无法躲闪,也不想躲闪,我为我当时的快意感到羞耻,我不知道我怎么那样狠毒——后来何波说我狠毒,我根本意识不到——心依哪里知道我在她的身后想了些什么,她柔弱的小生命原本是一折就断的,她只能像历史一样任人打扮,没法反抗。我哪里会想这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怎样的想家,何波又会是怎样的担心与牵挂,我一心想要她在我眼前消失,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影响我和何波的生活。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做法无形中就是要隔断心依与何波的关系,现在想来是何其可笑与幼稚。
  老师打电话说心依每天晚上哭爸爸,不肯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突然又哭起来。何波小心翼翼地把老师的信息反馈给我,他装作毫不在乎却又难以掩饰心中的疼痛,我知道他话语里含着某种期待,他希望不着痕迹地打动我。何波的样子让我难过,难过如羽毛轻轻掠过,但我对心依的那一方心地仍是坚硬的,我不以为然地说,过两天就好了,大人也一样,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的。何波默默地承认了我的说法,我后来知道,白天何波开车去看了心依。
  当水冷如冰时,你无法想象水中隐含着潜在的温暖,同样,平和之中,你无法想象潜伏的矛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的家里获得暂时的安宁,其实你跟我一样能感到安宁有着很不安分的隐患,你也会明白空气中飘浮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伤感。我们默默地努力着,不相信美好的从前是个轻薄的肥皂泡,或者说不想用手指把美好的从前像个肥皂泡一样戳破。我知道何波很担心心依,但是我知道了,并没有想过要替何波分担忧愁。我甚至去跟何波谈孩子的独立,反对娇生惯养,从小的磨炼有助于提高孩子将来在社会的生存能力。何波没有反驳我,但整个人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具体说不清变在哪儿,事实上我根本没去考虑何波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何波很爱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握着何波爱我的这张王牌才有这么结实的底气。何波自从在我这儿得不到心灵回应后,就再也不愿提心依在学校的事情。何波做饭的兴趣随之减了,应酬比往时也多了些,我的晚餐几乎又改回食堂,或者自己胡乱地煮点面条对付。
  何波等待周末。何波只在周末做丰盛的菜肴,偶尔淡淡地问我想吃什么,我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自然也不会撒着娇说自己想吃的菜,于是桌子上摆满了为心依精心调制的汤菜。第一筷子菜依然是夹给心依,不过我曾经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一筷子并没有补上,我曾暗地里等待何波补上一筷子,曾经不屑的东西变成了心底的渴望,但何波的那一后补筷子终于消失了。那次心依忽然夹了一块蘑菇放到我的碗里,眼睛荡着小船,说阿姨这个好吃。我好久没正眼看过心依的那两只小船样的眼睛,还是那样漆黑清澈,只是独立生活了几个礼拜的心依,突然懂事了很多,眼里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知道我正为何波不给我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心依的举动使我那一瞬间羞愧得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感觉自己的龌龊、阴暗和不可理喻的可笑的妒忌。你肯定知道我又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端着饭碗忏悔了一阵,并且下决心要好好爱心依,好好把她打扮一下;当然你肯定也知道了,我心头那种顽劣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软化,心依的举动不过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引起片刻微澜恢复平静,我仍是越来越深地向那条狭窄通道走去。
  心依眼里属于自己的那点东西,我后来明白那就是主见,因为饭后我们提出要给她剪头发时,她两只手牢牢抓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拒绝了。扎牛角小辫的心依平添了几分天真可爱,比起短发的心依,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何波认为心依在学校,还是短发方便些。心依说,爸爸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何波笑了笑征求我的意见,说心依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心依很着急,坚决不肯,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地说,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心依的这句话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一阵酸痛。我看着心依,心依越漂亮就越刺我眼,现在她的这对牛角辫就像刺一样扎我,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子一颤一颤地,像真蝴蝶一样眷恋着不肯离去,把她的小脸蛋衬得更生动可爱。我肯定地对何波说,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心依自己哪里梳得好。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狠心,看着心依可爱的样子忽然又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一点也不为之心动——可是现在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心里填满了柔情与愧疚,我好想帮她梳一梳辫子,给她洗洗脸,给她脸蛋涂上强生润肤露,在被窝里给她讲一个故事,再伴着她甜美微笑地入睡。我实在不想描述我当时心理的阴暗,那些狠毒的词我一个也用不上来,无穷的自责与懊悔淹没了我——你看看我是如何无耻地哄骗心依剪掉那两个牛角辫的吧。
  我说,心依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真的吗阿姨?心依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我又点点头,好的,只剪一点点。心依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把头发交给我,眼睛像月牙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我松开了心依的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心依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心依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被我剪得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很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心依对着镜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头一回看心依这样哭,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我不知道在头发和被我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心依伤心,她在哭的当中是否会思考什么,是否对我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关于头发我也有过很深的体会,即便是十八岁那年一赌气把长发剪了,晚上做梦醒来,也还沮丧和伤心地哭过几回。我是明知道剪掉牛角辫会使心依伤心,却连哄带骗,用卑鄙的手段达到了目的,我是在跟马莉作对?还是为了证明我有操纵一切的权力?给心依剪完头发我又去抱她安慰她,我抱她是为了证明剪掉辫子是为了她好,掩饰我对心依辫子的嫉恨,似乎只有把心依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像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个没妈的漂亮哑巴一样,才能把心贴在她的心上。
  对心依我真的不再有一丝柔情,她是我眼里的一颗钉子,深深钉进我恋爱着的心灵,她摧毁了我与何波的甜蜜,她也让我无法动弹。
绝境处不可躲闪的爆裂
  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何波。开始他一再忍让我,迁就我,他知道我爱他,我们相爱,他一直给我一种很宽容的环境让我思考,并希望我从妒忌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然而,我得寸进尺,越陷越深。事实上自从何波对我的体贴减少,关怀渐无,我对心依的厌恶也转化成莫名的仇恨。我对心依不理不睬,不能容忍心依在房子里晃动,我不能赶她走,所以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避免跟她碰面,她变得像一块烙铁,只要我的目光触到她,我就有强烈的灼痛感。我并不去伤害心依,我只是被那些忌恨、痛苦的乱丝捆绑,然后每天在一个小角落里挣扎,企图从纠缠中解脱出来。
  不知哪天开始我患了周末恐惧症。每次周日心依离家到校,我如释重负,但又立即陷入周末仍会来临的阴影当中。有一回周末,我终于难以忍受,回到自己的宿舍度过漫长的两天。我的作为使何波深深痛苦,但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与何波之间又拉开了距离,向陌生靠近一步。
  马莉并不能如期接走心依,她来电话说心依的事情暂时办不下来。马莉的电话在我与何波当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我像个被判死刑的人陷入绝望的黑暗之中,而何波对我的态度也因到了绝境无法前行般猛然掉头,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紧紧地护着心依,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我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在心依的问题上从此寸步不让,
  你可以想象我的失落与更深的绝望。何波的变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带给我另一种带血的疼痛,由他的宠爱建构的世界彻底坍塌,我像一条发疯前逡巡的狗,寻找任何一个引起何波重视的时机。我闷头睡觉,我迟迟不归,我无端抽烟,我不吃饭,我坐着发呆然而无济于事,何波再也不会哄我,他甚至比我回得更晚。他开始不接我的电话,或者干脆关掉手机,他会告诉我阳光酒店的三陪小姐性感迷人,牌桌下哪位富姐的大腿紧紧地抵着他的大腿,他有意刺激我,我不知道是生活把我也改造得面目全非,还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我掉进了井里,我不想淹死,我拼命地往上爬,我爬不上去,我疲惫地困在那里,等待绳索的拉扯。
  我一直坚持让心依坐校车往返,你肯定猜到我为什么不让何波送,她是马莉的孩子,她只配坐校车。可是这个周末,心依居然要求何波开车送她去学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何波知道我刚好要用车,就对心依说,今天阿姨要用车,爸爸周末去接你,然后再送你好不好?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料想即便是心依不要求,何波也会去送她,也就是说,在车的问题上,我是有先见和预谋的。
  何波在心依面前,仍然在维护我的形象,只要能接受并不讨厌心依,不必爱她,他对我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然而我当时并不能醒悟,我试过很多次亲近心依爱心依,但已无丝毫的可能性,哪怕是像对待普通朋友的孩子一样去对待心依,也不可能。我已经与她对立起来,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波仍给我机会挽回善良温柔的好阿姨形象,于是他对心依说,你去跟阿姨说说,看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心依怯怯地走近我,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儿浸在泪水中,抽泣着说,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我很烦心依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提出送她上学校的条件,来得毫无理由,我想她必定是受了谁的指使,谁会指使她?我想到了马莉。我强忍住怒火,冷冷地对心依说,不行!为什么要送嘛,校车怎么不能坐啦?我心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马莉的公主!我在心里狠狠地使劲,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还需要一丝面纱遮掩,在何波面前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我要是彻头彻尾毁灭何波对我残存的希望,那我们就完了。
  心依遭到我冰冷的拒绝,立刻转向何波,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哭声凄惨绝望,忽然间好像对何波也失去信心,呜呜哇哇泪眼蒙癠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依依想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心依脸上一片狼藉。她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张嘴大哭,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转,心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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