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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拾玉by 蟋蟀在堂-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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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兴趣,但她希望尽可能多的人对涂脂抹粉感兴趣;生意好了,生活自然蒸蒸日上。她并非想成为富甲一方的乡绅之类的人物,她只是希望凭著诚实、精细的经营,为自己和整个陶府过上体面无忧的日子。富裕仅仅是一个方面,旁人一提起陶一彩和陶府,议论中显示出来的由衷的敬意,才是她暗自看重的。那种敬意意味著,陶一彩和陶府是凭借才能、经验、诚实和尊严到达今日的地位,而这样的才能、经验、诚实和尊严又是经过了时间和世人的检验的。然而眼下,陶一彩和陶府却偏偏与她的愿望越发背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压和责任──她睡不踏实,桂汁香、林世卿、县衙和陶一彩四个角儿地往外扯她。她眼下经常挂著黑圈,人也消瘦了些。陶一彩众人见了,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心里都清楚,嘴上都讷讷装糊涂。

  跟他阿姊相反,陶献玉陶小少爷随著寒气日增,祸事临门,而愈发地吹气似的往身上长膘。如今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肥鸟儿,肥鹌鹑和胖肉丸;每每洗浴前,脱得光溜溜地站著的时候,陶献玉都扁著嘴苦恼地拍著自家的胖肚皮和肥屁股;摸摸自家肉乎乎的脸蛋,看看自家在骨节处显出窝坑来的小胖手,他是很想抹一把眼泪的。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麽容易长肉──他明明很为相公担心哩!然而,他并没将此事跟他吃得很多联系到一起。在小少爷而言,吃东西跟肏屁股一样重要,甚至还要更重要一点。屁股可以忍上十天半月不去伺候,上头的小嘴却是不可怠慢的。吃东西让他为秦汉秋和小师爷而愤恨焦虑担忧的心缓和了下来;嘴里甜著酥著辣著香著,他就还可以忍受其他方面的不如意;口中有东西咀嚼,他便仍能感受到生活的好滋味。

  可惜,肚子总有满仓的时候,齿舌也有歇息的需要,陶献玉没法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老鼠一般咕咂咕咂地吃好吃的。只要一住口,他便想起阿秦和自己将做小寡妇的前景来。这个前景是可怕的,几乎让他没了吃好吃的东西的胃口,虽然只是那麽一瞬,然而就这麽一瞬就已经让陶献玉咧巴了嘴,哼唧上一会儿。哼唧也有减缓揪心痛的功效,尤其是哼唧声有人听的情况下。通常,小柯子小伍子和小梅子有听他哼唧的义务,可是在秦汉秋入狱後的第四日早上,陶小少爷因头一晚胡乱张罗吃东西外加哼唧,把小亲随们折腾得告了假,管家陶福把南院的一个做了几十年寡妇的老阿妈派来照应他。老阿妈姓何,终年著藏青和玄色,脸上既无皱纹,也无表情,做起活计来,干净利落,对答起来,不卑不亢。陶秀珠赏识她,留她在身边;小少爷从记事起,就顶不喜欢这何阿妈,嘴面上称她一声“何阿妈”,背地里却是一口一个“老寡妇”地取笑。

  这日早间,晨霜犹在,小少爷照旧撅著屁股蒙头大睡,被面上茵褥上,床底下床边上,漫漫洒洒地是他昨晚吃的糕饼屑儿。这何阿妈却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将院里收拾一番後,按照南院的惯例,进到里屋来,抹桌子擦凳儿,悉悉索索,叮叮咚咚的,忙活地一丝不苟。何阿妈打扫完外厅,又进到卧房里,一眼瞧见床周围的不整洁,眉头皱起,眼睛发光。她喜爱整洁清爽,三十岁上做了寡妇後,更加喜爱洁净。如今见了小少爷的卧房,好啊,这麽脏乱!可要好好地大干一场!先是扫帚扫地上的糕饼屑子,然後是擦抹,忙完了,便看到床上去,好啊!又是那麽多!可是床上有人,是小少爷,还在打小鼾,何阿妈是个守规矩而认死理的寡妇,往常这时候,南院的陶秀珠已经起床一个时辰了,这小少爷怎麽还赖在床上呢?他赖在床上,她还怎麽收拾那麽些屑子呢?

  何阿妈一方面自己做人规矩,一方面也好对旁人说讲规矩。在她看来,府里的这个小少爷不仅顶不讲规矩,而且简直不像是陶老爷子的种!陶老爷子那样的人怎麽会生出这麽个儿子来?她不好将陶老爷子往坏处想,便将罪过都推到陶献玉的亲娘身上──也难怪,姨娘生的孩子,可不跟夫人生的有区别麽!她看重陶秀珠的出身,伺候陶秀珠以後,更加对夫人的女儿陶秀珠生出尊敬;她也听过陶献玉在背後叫她老寡妇,再瞧瞧陶小少爷的模样,就更加生出一股鄙薄。庶出的小子,终究没出息啊!自己跟个庶出的计较些什麽呢!

  因著这份鄙薄,何阿妈便脊梁骨硬实;她不是小柯子小梅子,她可用不著向个庶出的赔小心。现在她要清理床褥,大小姐呢也早就起床了,小少爷就理应起来,好方便她继续打扫。一声不吭地,何阿妈掀了被子,“少爷,起床了!”

  陶献玉两腿呈大字型仰躺著,睡衣短小了,露出小半个圆溜溜的肚皮;一个胳膊曲在脑袋边上,手掌拢著脸蛋儿,做个托腮的姿势,很有那麽点意思。而这点意思却打动不了何阿妈冰清玉洁的寡妇心肠,被子一揭,开始往地上掸屑子,哗哗哗,粗糙的掌挥到小少爷身上。陶献玉,先是身子一冻,再是被东西打扰,眼未睁开就张嘴嚷起来:“谁啊?干什麽哩?大清早的不去挺尸,到我这儿来惹哪门子的骚?”一句话就将何阿妈说得血色褪下,怒气上升;守寡後,她向来口不多言,目不斜视,就怕旁人讲她的是非;几十年来,她守身如玉,操行纯正,府里府外知道的,都敬重她,如今真是太阳西出头一遭地,她被人说惹了骚,她要是不狠狠反击,以後她还要脸不要呢?

  何阿妈倒竖了眉毛,一把将小少爷从床上揪起,大声道:“小少爷!我虽叫你一声少爷,但也容不得你肆意污蔑羞辱!没错,我是个寡妇,可我心里一直念著先人,矢志不渝,终身不改嫁!对天对地,我都堂堂正正,无愧於心!少爷可不要图嘴皮子快活,随便往人身上泼屎粪子!”抓著陶献玉的双肩,用力地摇晃。陶献玉受冻,受惊,这会儿被前後推摇著,终於睁开了眼,仿佛不认识似的瞪著何阿妈。他眼角还堆著一小撮眼屎,用手揉来揉去,抹掉了,再瞪著何阿妈。他认出她来了,“咦?你个老寡妇怎麽在我屋里?小梅子哩?”耳边仿佛还回荡著何阿妈令人惊抖而感佩的宣言,他也拧起了小眉毛,忙不迭拽过棉被将自己裹起。他没好气:这个老寡妇叫这麽大声地胡咧咧些啥?太阳还在屋脊上就把他叫起来,不让他睡个饱觉──他马上就做小寡妇了,觉都不让他睡好?还敢摇他,这是一个老寡妇在对他一个小寡妇示威吗?

  何阿妈惊呆了。她没想到小少爷居然如此不顾脸皮地当面叫她老寡妇;这简直比直接给她一个耳刮子更加不可原谅!这个胖小子又是什麽东西?敢如此叫她难看?怒火和悲愤,交织成一股类似於真气的东西,在她体内首尾衔接,哧哧流转,愈流转愈壮大,愈壮大愈真纯,这流转的壮大的真纯,逐渐形成喷薄欲出的火力,火力爆发的对象,就是我们裹在棉被里呵欠连天的陶小少爷。何阿妈开腔了,她是寡妇,要避是非,不管这是非是关於他人的还是关於她自己的,但今日她决定破例,她要叫这个胖娃娃知道,惹恼一个贞洁寡妇的下场,於是她道:“小少爷,你既然叫我老寡妇,我也必须说几句有关寡妇的话。我有听说,少爷你跟官府捉拿的那个叫秦汉秋的逃犯交情不浅,而且是榻上的交情。这几日我又听说,那位秦相公可是被县衙给擒去了,犯的是杀人的死罪。我心里掂量著,少爷你这麽一来,身份跟寡妇也差不离。既然大家都是寡妇,那麽少爷你何苦坐著痰盂笑粪坑,刷著马桶嫌茅厕呢?”

  轮到陶献玉目瞪口呆了。他一向自诩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却不想,在这个寒冬腊月的早上,他被个做了几十年寡妇的老娘儿们教训了!而且字字不假,句句是真,却又带著尖锐的钩刺,那麽直接地戳到他心窝子里去!这个没屁股肏的老娘儿们,要爬到他头上来耍威风了哩!他要是不拿出点手段给她看看,哼哼,他白吃那麽多红肉白肉,肥油点心了!

  小少爷拖扯著棉被,呼啦一下站起在床上,短膀子叉腰,脑袋前伸;腮帮子鼓了几鼓,两颊使劲,一口隔夜的酸臭唾沫,“啊噗”啐了出去,正中何阿妈的眉心!

  “哼咿!哼咿!哼咿!”小少爷撅嘴大叫:“老寡妇日子过的不耐烦,开始编派著咒人了哩!敢叫我小寡妇!我相公好端端地在县衙里呆著,我怎麽是小寡妇?他不过进去绕一圈,歇一歇,以後出来,我跟他继续夜夜肏屁股玩儿!把你上下两张嘴,都给馋的流酸水!你给我等著,我这就把我相公给弄出来,叫你看看,我是小寡妇不是?”边叫边穿衣服,却因为小梅子不在,不习惯自己扣棉袍上繁杂精巧的菱花结扣子,手一哆嗦,扣岔了一颗。他肚皮一腆,往何阿妈那边凑过去:“喏,老寡妇,帮我扣一个扣子!”

  何阿妈呢,脸上血色全无,嘴唇都变得煞白,细瘦的两只手,颤抖个不住。她只感到一点,那就是要麽狠狠掌这个胖少爷一巴掌,打碎他半嘴牙齿;要麽她自己一头碰在门柱上,以鲜血洗刷干净那些言语加在她身上的侮蔑。这麽颤抖著,激愤著,煞白著,何阿妈浑没听见陶献玉叫她帮忙扣扣子。她的脑袋嗡嗡响动,五官牵扯不开;体内的“真气”岔了道,开始四肢百骸地乱窜;陶献玉肚皮挺了半晌,不见何阿妈的反应,他抬头一看──乖乖,不得了!老寡妇挂上了一副僵尸脸!小少爷害了怕,收回肚皮来,“咿”一声躲到床帐後面,想想不可靠,一弯腰,开始往床底下爬。爬到一半,就听见“扑通”一声,打转过来偷偷瞧看:何阿妈跌倒在地上──被他气得厥了过去。

  陶献玉将忠诚贞女何阿妈活活气昏的事,在陶府里很是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日府里跟何阿妈要好的几个大婶大娘,许久不见她人影,就寻摸到北院来。结果一进屋,就看见何阿妈直挺挺地睡在地上,小少爷却是半截身子藏在床底,半截露在外边,半卧半伏地,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挖鼻孔。几个女眷便惊怪不已,七手八脚将何阿妈弄到榻上,又去将小少爷从床底下拖出来,边给他掸衣裳边问出了何事。陶献玉嘟嘴斜眼地,“我哪里知道哩?我叫她给我扣扣子,她不理我,然後就一声不吭地睡到地上了!好不吓人哩!”众人无法,只得先将何阿妈抬回她自己住的下房,分出一些人手去看顾,陶福又委派了家丁去请大夫。

  忙乱的当儿,陶献玉倒是乖巧了起来,自己折腾半日,扣上了扣子,自己打水梳盥了,又自己去庖厨取了早膳,安安静静地吃。众人不明所以,只道何阿妈年老体衰,犯了顽疾,寻个当口发作一下。他们没看到何阿妈眉心的那摊唾水,因为陶献玉见人厥过去後,怕闹出人命怪到他身上,索性扯著何阿妈的袖子揩抹掉了。如果老寡妇能醒过来呢,他估摸她多半会跟阿姊告状,届时他多半逃不脱一顿训教。为了让即将打来的浪头少些凶猛,他愿意安分半日,遵循点规矩。不过所谓的守规矩,不过笼著两手歪靠在卧榻上等午膳吃,而非著人三五趟地往庖厨跑,挑挑拣拣地,数落青菜不好嚼,寡淡无味,抱怨汤里的排骨骨头多肉少,啃著费牙口。小少爷经过这几日的浑浑噩噩,吃吃睡睡,早上又不知青红皂白地跟个几十年不得雨露滋润的老娘儿们干了一架,至今不晓得干了这一架的後果,心情很是恶劣。偏偏身边的几个小亲随都躲了开去,让他想找个人撒撒火都没法──这日子,哼哼,简直过不下去了哩!

  他随手拈了块甜酥酥的小糕饼丢到嘴里,吧唧吧唧吃著,嘴里起了滋味,却并没甜到他心里去。小少爷嘟著嘴,耷拉了眉,孤零零一个坐在屋里,望著外面稀薄的冬阳,荒寒的景致,想起秦汉秋来。他一直用甜酥酥的吃食将秦汉秋压在心底,因为他无法接受除了打他屁股外什麽都好的亲亲相公将要没了脑袋,或者,在没脑袋之前,还要跟个骚气袭人的小师爷肏几回屁股。多麽气人哩!多麽耻辱哩!相公掉脑袋前的最後一次肏屁股,不是跟他──秦汉秋堂堂正正的小娘子,而是跟个老姘头!而这个老姘头,指不定还跟相公入狱有关联哩!依著陶献玉的性子,他很是想这麽冲到县衙里去,把小师爷拖出来,狠狠、狠狠地,给他十七八个耳刮子!吐他十七八口臭唾水!踢他个十七八脚!然後大麽哥朝下,冲他道:“去!去!去!你是永远做不成别人小娘子的,好好当你的破师爷去!”然後再跳到县太爷面前的桌上,撩腿,出拳,揪他胡子,袭他胸口,大喊大叫,又蹦又跳,顶好将戚宝花家里的那头大青驴,陶婶儿养的阿黄,老公鸡,小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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