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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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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愕然望着他,双手哆嗦着,真想把乐器望他头上扔过去;事后她竟不懂当时怎么
没有那样做。但她慑于克利斯朵夫的威严,只得重新开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连一
个拍子一个小地方也不敢变动:因为她觉得克利斯朵夫绝对不会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
一次侮辱就吓得浑身发抖。
    她唱完以后,台下掌声不绝。他们并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别的作品,
也可以博得同样的掌声),——而是捧这位有名的老资格的女歌唱家:他们知道赞赏她
是没有错的。同时大家还想补偿一下她受的侮辱。他们隐隐然觉得她刚才唱错了,但认
为克利斯朵夫当场给她指出来简直不成体统。大家都喊着〃再来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
坚决的把琴关上了。
    她没有发觉这桩新的侮辱;她心里乱得很,根本不想再来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
躲在化装室里把胸中郁积着的恼恨与愤怒一启发泄了出来: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
朵夫直骂了一刻钟狂怒的叫声一直传到门外。据那些进去探望她的朋友出来说,克
利斯朵夫对她的态度简直跟下等人一样。众人的议论在戏院中是传得很快的。所以克利
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挥台演奏最后一曲的时候,场子里颇有些骚乱的现象。但这个曲子不
是他的,而是奥赫的《欢乐进行曲》。听众既喜欢这曲平凡的音乐,便不必嘘斥克利斯
朵夫而就有极简单的办法来表示他们的不满意:他们有心替奥赫捧场,热烈鼓掌要求作
者露面了二三次;奥赫当然不肯放过机会。而这时音乐会也完了。
    大公爵和宫廷方面的人,那些终日无聊而爱说短道长的内地人,对音乐会的情形当
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几家报纸,绝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
恭维她歌唱的艺术,而在报导她所唱的作品的时候顺便提了提那些歌。关于克利斯朵夫
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几行,所有的报纸全是大同小异的论调:“对位学很有功夫。
风格非常烦琐。缺少灵感。没有旋律。纯粹是头脑的而非心灵的产物。缺乏真诚。只想
独创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讨论真正的独创,举出一般故世的大师,〃不求
独创一格而自然独创一格的〃,如莫扎特、贝多芬,吕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
为证。——然后笔头一转又转到当地的戏院不久要重演克莱采尔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
远清新永远美丽的歌剧〃长篇累牍的描写了一番。
    总之,便是对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评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绝对不喜欢
他的人自然更表现出阴险的仇视态度;——至于大众,既没有批评家,不管是好意的或
恶意的批评家领导,只能一声不出。让大众自己去思想的时候,他们就干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极点。
    其实他的失败不足为奇。他的作品不讨人喜欢的理由不止一个,而有三个。第一,
它们还不够成熟。第二,它们还太新鲜,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这肆无忌惮
的青年教训一顿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头脑不够冷静,不肯承认他的
失败是势所必然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长时期的被人误解以后,看惯了人类无可救药
的愚蠢,会变得心胸开朗;而克利斯朵夫还谈不到这一点。他相信群众,相信成功,以
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备着成功的条件:这种幼稚的信心现在可是被粉碎了。有
敌人,他倒认为稀松平常。但他觉得奇怪的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凡是他认为可靠的,
一向对他的音乐感到兴趣的人,从那次音乐会以后,再没一句鼓励他的话。他想法去试
探他们,他们总是闪铄其词。他再三追问,要知道他们真正的思想:结果是一般最真诚
的人把他从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东西,提出来作比较。——接连好几次,他听到人
家拿他的旧作做标准,说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几年以前,在那些作品还是簇新的时
候,他们也认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这是一般的原则。克利斯朵夫可不懂这一套,
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人家不喜欢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许,甚至还欢迎,因为他并不想
做每个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欢他而又不许他长大,硬要他一辈子做个小孩子,那可不
象话了!在十二岁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岁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个阶
段上,希望要变,变,永远的变下去想阻遏一个人的生命不让它发展的,岂非混蛋!
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并非在于它幼稚无聊,而是在于有股前程无限的力潜伏在那
里!而这前程,他们竟想把它毁掉!可知他们从来没懂得他,也从来没爱过他,他
们所喜欢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没有分别的地方,而并非真正的〃他〃:他
们的友谊其实是误解
    也许他把这些情形夸张了些。一般老实人不能爱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
的寿命,他们就会真诚的爱好:这是常有的现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浓了,他们虚弱的头
脑受不住,必须由时间来把这味道减淡一点才行。艺术品一定要积满了成年累月的油垢,
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许人家不了解现在的他,而等他成为过去之后再了解他。他宁可
人家干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气愤之极。他痴心妄
想的要人了解,替自己说明,跟人家辩论;这才是白费气力,那不是要把整个时代的口
味都改过来吗?但他自信很强,决心要把德国人的口味彻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愿不愿
意。其实他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要说服一个人决不是几次谈话所能济事;他说话的
时候既找不到适当的字,又是对大音乐家,甚至对谈话的对方取着狂妄傲慢的态度,结
果只多结了几个冤家。殊不知他先得从从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强迫人家听
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坏星宿,恰好来给了他说服人家的机会。
    他在戏院的食堂里和乐队里的几个同事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他们听了他的艺术批评
骇坏了。他们的意见也并不一致,但对他放肆的言论都大不乐意。中提琴师老克罗斯是
个忠厚人,很好的音乐家,一向是真心喜欢克利斯朵夫的;他装着咳嗽,想等机会说一
句双关的笑话把话题扯开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没注意,倒反越说越有劲,教克罗斯灰
心了:“他干么要说这些话呢?真是天晓得!一个人尽管心里这么想,可用不着说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这么〃想过;至少他怀疑过这些问题,克利斯朵夫的言论把他心
里的许多疑惑挑了起来,但他没有勇气承认,——一半是怕冒不韪,一半是因为谦虚,
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号的韦格尔可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听;他只愿意赞美:不论什么东西,不论好的
坏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气灯都一律看待;他的赞美也没有什么等差,只知道赞美,
赞美,赞美。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条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师哥赫痛苦得更厉害:他全心全意的爱好下品的音乐。凡是被克利斯朵夫
嘻笑怒骂的,痛诋的,都是他最心爱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陈腐的作品,心中装满着
浮夸的,动辄落眼泪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虚伪的大人物完全是出于真心。唯有他自
以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时才是扯谎,——而这扯谎还是无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
以为在他们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过去的天才们的气息:他们在勃拉姆斯身上爱着贝多芬。
哥赫却更进一步,他爱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气息。
    可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怪论最表愤慨的还是吹巴松管的史比兹。他的音乐本能所受的
伤害,还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伤害。某个罗马大帝是连死也要站着死的。他可非伏
倒在地下死不可,因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势;在一切正统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
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觉得其乐无穷;他最恨人家不许他舔泥土。
    于是,哥赫唉声叹气,韦格尔做着绝望的姿势,克罗斯胡说八道,史比兹大叫大嚷。
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别人喊得更响,说着许多对德国与德国人最难堪的话。
    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青年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捧腹大笑。他长着一头乌黑的
鬈发,一对聪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尽头的地方不知道望左边去还是右边去,便
同时望两边摊开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听着克利斯朵夫的话,对
每个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着神,他笑得连脑门,太阳穴,眼角,鼻孔,腮帮,到处都
打起皱来,有时还要浑身抽搐。他并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克利斯朵夫的
高论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给史比兹奚落之下,更起得结结巴巴的,最后才找到了象
块大石头般的字儿把敌人打倒:看到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兴。而当克利斯朵夫冲动之
极,越出了他思想的范围,突然说出些骇人听闻的胡话,使在场的人都大声怪叫的时候,
邻座的青年更乐不可支了。
    最后各人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的争辩也腻烦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后一
个想跨出门口,那个听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注意到他。但
那青年很有礼貌的脱下帽子,微笑着通报自己的姓名:“弗朗兹?曼海姆〃。
    他对于自己在旁窃听这种冒昧的行动,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阔
斧痛击敌人的偏偏恭维了一阵。想到这点,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兴的望着他,可
是还不大放心:
    “真的吗?”他问,〃你不是取笑我吗?”
    那青年赌着咒否认。克利斯朵夫脸上登时有了光采。
    “那末你认为我是对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张了?”
    “老实说,我不是音乐家,完全是门外汉。我所喜欢的唯一的音乐,——绝对不足
恭维,——是你的音乐至少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坏”
    “唔!唔!〃克利斯朵夫虽然还有些怀疑,究竟被捧上了,“这还不能算证据。”
    “哎,你真苛求得了罢!我也跟你一样想:这算不得证据。所以你对德国
音乐家的意见,我决不敢大胆批评。但无论如何,你对一般的德国人,老年的德国人,
批评得太中肯了;那些糊涂的浪漫派,那种腐败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
们赞美的陈言俗套,真叫做'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灭的昨日,永久长存的昨日,因为它
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诗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的昨天,永远是过去的也永远会再来”
    “而他就是第一个该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语。
    “谁?〃克利斯朵夫问。
    “写下这种句子的老古董喽。”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着又说: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艺术和思想做一番大扫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
东西,一样都不给它剩下来。”
    “那可过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告诉你。五十年已经太长了,应当是三十年,或者还可以少
一些!这才是一种卫生之道。谁会把祖宗的旧东西留在家里呢?他们一死,我们就
恭恭敬敬的把他们送出去放在一边,让他们去烂,还得堆上几块石头,使他们永远不得
回来。软心的人也会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对,我也无所谓。我只要求他们别跟我来麻
烦。我就从来不麻烦他们。活的在一边,死的在一边: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说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于事实。”
    “也许是罢。不管怎么样,有些老人的确还年轻。”
    “假使他还年轻,我们自己会发觉的,可是我不信这个话。从前有用的,第二
次决不会再有用。只有变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丢开。在德国,老人太多了。得统统死
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听着这些古怪的话,费了很大的劲讨论;他对其中一部分的见
解有同感,也认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样,只是听到别人用夸张可笑的口吻说出来,
觉得有点刺耳。但因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样的严肃,便认为那些话或许是这个似乎比他
更有学问更会讲话的青年根据了他的原则,按照逻辑推演出来的。多少人不能原谅克利
斯朵夫的刚愎自用,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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