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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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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是永远听不到的。瓦格纳曾经想在拜罗伊特的山岗上建立一种联合全人类的宗
教艺术。但他伟大的心灵已经染上当时的颓废音乐与颓废思想的污点:来到这神圣的高
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渔夫,而是一批法利赛人了。①
    …
    ①按耶稣少年时代曾在迦里里传道,劝说渔夫:“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
鱼一样。”法利赛人原为古犹太民族中的一种,后移用为伪君子的同义词。
    克利斯朵夫对于自己应当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个诗人,只能靠自己,
以音乐为限。而音乐,虽然大家认为是普遍的语言,究竟不是普遍的:应当要拿文字来
做一张弓,才能把声音射到大众的心里去。
    克利斯朵夫计划写一组以日常生活为根据的交响曲。他假想一阕《家庭交响曲》,
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劳斯式的,并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电影式的图画来表现,并不用
一些传统的字母,以音乐的辞藻依着作者的意志来表现各种人物。那是对位学者的迂腐
而幼稚的玩艺!他不预备描写人物或动作,而是要说出每个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
己心中觅得回声的情感。第一章,表现一对青年夫妇严肃而天真的幸福,温柔的感情,
和对于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个亡儿的挽歌。克利斯朵夫表现痛苦的时候竭力避免
写实;没有什么个人的面貌,只有一片无边的苦难,——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难,
也许就是谁都逃不了的命运。因死亡而沮丧的心灵,痛苦的挣扎着,慢慢的振作品来,
把它的苦难作为奉献给神明的牺牲。紧接第二章的乐曲,表现心灵继续前进,——是一
支意志坚强的《赋格曲》,遒劲的线条与固执的节奏终于把整个的人感染了,把他在斗
争与血泪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进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后一章是描写人生
的暮景:第一章开始时的那些主题重新出现,——依然有着动人的信心和温柔的情绪,
——可是更成熟了;它们受过了磨练,在痛苦的阴影中浮现出来,戴着光明的冠冕,向
天空唱着颂歌,对无穷的生命表示虔敬与热爱。
    
    ②德国现代音乐家理查德?施特劳斯作有《家庭交响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书中寻找简单的,有人情味的题目,能够诉之于大众的心灵的。
他选择了两个:约瑟与尼奥贝。但克利斯朵夫在这儿遇到了把诗与音乐结合起来的难题。
和法朗梭阿士的谈话使他又想起从前和高丽纳商量过的计划,①一种介乎吟咏歌剧与话
剧之间的乐剧,——以自由的语言与自由的音乐结合起来的艺术,——那是今日没有一
个艺术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于瓦格纳传统的,墨守旧法的批评家非笑的艺术。但这的
确是崭新的事业,因为要点并不在追随贝多芬,韦伯,舒曼,比才之后,虽然他们在音
乐话剧方面都很有造就;也并不在把某种朗诵配合某种音乐,竭力用颤音为粗俗的群众
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创造一种新的体裁,使歌唱的声音和近于这些声音的乐器结
合起来,把音乐的幻想与嗟叹的回声羼和在优美和谐的诗句中间。这样的形式只能适用
于某些有限的题材,适用于心灵的某些特殊的时间,适用于亲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这
样才能给人一种诗的韵味。没有一种艺术比这个更含蓄更贵族化了。所以在艺术家们自
命不凡而实际全是鄙俗的暴发户时代,这种艺术很少发展的机会。
 
    
    ①参阅卷四:《反抗》。——原注
    或许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这种艺术;他的长处,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
极大的障碍。他只能想象到这种艺术,同时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雏型
的样谱。
    他用这种方法把《圣经》上的文字谱成音乐,差不多是逐字谱译,——例如约瑟和
他的兄弟们重新相聚的那个不朽的故事,约瑟试过了多少方法以后,才那么感动的,那
么轻轻的,说出几句使老年的托尔斯泰为之下泪的话:
    “我忍不住了告诉你们,我是约瑟;父亲还活着吗?我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失
掉了的兄弟我是约瑟”①
    这个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法持久。他们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极丰满的时间,但性格
相差太远了。双方性子都很暴躁,时常会发生冲突,可不是为了琐碎无聊的事:因为克
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残酷的法朗梭阿士,对于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
报以一片好心,无论如何不愿意伤害他。并且他们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
照旧很痛苦:因为从前的热情始终占据着她的心灵,她还想着她所爱的那个坏蛋;这种
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这桩心事。
    
    ①《旧约》载:约瑟为雅各之子,希伯莱的族长;幼年为兄弟卖往埃及,卒为埃及
行政长官,终回希伯莱与父亲兄弟团聚。
    克利斯朵夫看见她默不作声,浑身紧张,成天在郁闷中发呆,便奇怪她为什么不快
乐。现在她不是已经达到目的,成为众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
    “是的,”她说,“可怜我不象那般女戏子,没有那种老板娘式的心思,把做戏看
成做买卖。这等人一朝爬到相当的地位,嫁了个有钱的布尔乔亚,并且登峰造极,拿到
一颗勋章的时候,当然心满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这些。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
成名比不成名显得更空虚。这一点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啊!天!我小时候理想的光荣绝对不是这样的。那
时我对它多么热望!它在我眼里显得多光明!我远远的膜拜它,把它当作神圣的东西;
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可是没关系!你出了名也有一种奇妙的后果,就是
能给人好处。”
    “什么好处?胜利固然胜利了。可是有什么用?一切还是照旧。戏院,音乐会,还
不是跟从前一样?不过是一个新的潮流代替了旧的潮流。他们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马看
花的瞅你一下;而他们已经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别个
艺术家?至少你没有被别个艺术家了解。你最爱的人也和你离得多远!你忘了你和托尔
斯泰那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曾经写信给托尔斯泰;他对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个通俗的短篇
谱成音乐,请求他的许可,同时把自己的歌集寄给他。托尔斯泰没有答覆,正如舒伯特
与柏辽兹把杰作寄给歌德的结果一样。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奏了一遍,完全不懂,
非常气恼。他认为贝多芬是颓废的,莎士比亚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于虚伪矫饰的
小作家,认为《一个侍女的忏悔录》极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们的,”克利斯朵夫说。“我们应该想到别人。”
    “别人?谁?布尔乔亚的群众,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影子吗?为这些人写作,表演吗?
为他们而虚度一生,那才惨呢!”
    “对!我对他们的看法也和你一样,可并不丧气。他们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你真是个乐天的德国人!”
    “他们也是象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不能了解我呢?而他们不了解我的时候,难
道我就为之发愁吗?在这些成千累万的人中间,总有一二个赞成我的这就得啦,只
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边的空气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朴
的老人,为你悲壮的美把他们从平庸的日子里超度出来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自己小时
候的情形!把人家从前给你的好处和快乐转给别人,——哪怕只给一个人也是好的。”
    “你以为真的有人会领情吗?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爱我们的人,其中最优秀的
分子是怎样爱我们的?怎样看我们的?连会不会看都成问题。他们用着使我们屈辱的方
式赞美我们;他们看到无论哪个江湖派的戏子,还不是感到同样的兴趣!他们把我们归
在我们瞧不起的傻子队里。凡是走红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确是最伟大的才能传到后世,成为最伟大的人。”
    “那只是距离的作用。你离得越远,山显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
你和它离得更远了而且谁能说这些的确是最伟大的呢?凡是默默无闻的古人,你认
得吗?”
    “管他!”克利斯朵夫说。“即使连一个人也感觉不到我是怎么样的人,我可还是
我。我有我的音乐,我爱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你的艺术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为所欲为。可是我,又怎么办呢?我不得不扮
演人家要我扮演的东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头作恶。美国有些演员把《里奇》或《罗
伯特?玛凯尔》上演到一万次,一辈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个无聊①的角色。我们在
法国虽还没到这个做牛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这条路了。可怜的戏剧!群众所能容忍的
天才只是极小量的,修正剪裁过的,洒着时行的香水的一个'时髦的天才'!不教你
作呕吗?浪费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么对付摩南的?他一辈子有什么东西
可演?只有两三个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个奥狄普,一个卜里安克德。其余尽是无聊的
东西!可是你想想罢,他可能创造出多伟大多了不起的角色!在法国以外,情形也
不见得更好。人家把杜斯②怎样安排的?她的生命是为了什么消耗的?为了多少无聊的
角儿!”
    …
    ①《里奇》为一喜歌剧,故事见华盛顿?欧文短篇名著《里奇大梦》。《罗伯特?
玛凯尔》为十九世纪风行一时的喜剧,剧中人罗伯特?玛凯尔为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员。
    “你真正的任务,是强迫社会接受强有力的艺术品。”
    “白费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这些强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会失去诗意,变成
谎言。群众的气息把它摧残了。窒息臭秽的城里的群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野外,什
么叫做大自然,什么叫做健全的诗意;它需要一种象我们的脸一样褪色的诗。——啊!
而且而且即使会成功的话,也不能充实生命,不能充实我的生命”
    “你还想着他。”
    “想谁?”
    “那个坏蛋喽。”
    “是的。”
    “如果你跟那家伙在一起,如果他爱你,你也得承认你决不会快乐,你还是会自寻
烦恼的。”
    “不错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过去的生活需要我奋斗的地方太多了,我受
的磨折太厉害了,再也恢复不了平静的心境,我心里老是烦恼,骚动”
    “那是你没受过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许是吧不错,我小时候就有烦恼。”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么呢?”
    “我怎么说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这种境界,”克利斯朵夫说。“我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
    “可是你已经成人了。我却永远是少年,根本是个不完全的人。”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所谓幸福,是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而安于这个限度。”
    “那对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越出界限。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变成残废了。
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又健康又美丽的女子,不至于象那些糊里糊涂
的人一样。”
    “你还是能够啊。我看你现在多好!”
    “告诉我,你把我看做怎么样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与和谐的情形之下发展起来的,非常快乐,爱着人家,也受到人
家的爱。她听着心里很舒服,可是过后又说:“现在不可能了。”
    “那末你应当象老亨德尔双目失明的时候那样对自己说,
    他又在琴上弹给她听。她把他拥抱了,拥抱她亲爱的疯癫的乐天主义者。他给她安
慰;她可给他苦恼,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恼。她常常象发病一样的受到绝望的侵袭,又没
法瞒着他;爱情使她变得软弱了。夜里,两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时候,他
猜到了,要求这个似近而实远的朋友把压着她的重担分一些给他;于是她忍不住了,扑
在他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出心里的话;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点都
不生气。可是日子一久,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势必要打击他。法朗梭阿士唯恐他传染到自
己的骚乱。她太爱他了,决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有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她答应了,
借此强迫自己动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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