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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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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她可以更加肯定奥里维的爱她是为
了她本身,为了她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她
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做关心别的事,不去瞧
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她突然停下来,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
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气的呆在那
里,一动也不敢劝,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象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的修
饰,对他的衣著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楼梯上拆
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胆怯,不敢信
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
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里维
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见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让两
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纳不声不
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她态度突然变得冷淡,目光显得残
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里听到什么残忍的
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
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她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她对他有点儿敌意。
她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脚下变了个
窟窿,便吓得望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
思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她自己将要完全消
灭在爱情中间,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这个
怪物身上消灭。于是她气愤愤的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径上
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片片清香扑鼻的杨梅。时
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云大块大块的
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张树叶都不动。无
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
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
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这才松了口
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就在树颠
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命运周围
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形容
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象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她?难道你认识她吗?”“克利斯朵夫讲给我听
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我从前也很痛苦的,”她说。
    于是她讲起她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的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把
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她们俩我们都爱。正如她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不在这儿了。”
    “她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噤。
    “我们进去罢,”她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她向他仰起头来,他
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龟裂的嘴唇。他们差点
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其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风
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对他们
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的情形,便握
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起倾诉了出来。
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比他们
老成多了,坚强多了!她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们俩都搂在
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子,
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
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的情形之
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跟有钱的女子
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毒害心灵的。他最
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
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
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
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
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
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
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
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
变得象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
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
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
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连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连系。这
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
艺术家。如果能够,那末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
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
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魄气,
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
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
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
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
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
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
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
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
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
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
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
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
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
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
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
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
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
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
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功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
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
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
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
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
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
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
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
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
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
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
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见她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
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
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
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她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
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痛苦了。
雅葛丽纳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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