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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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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打呵欠,表示不胜厌倦。过了一忽他支持不住,无声无息的溜了。他说:
    “你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那些,全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
阳。音乐是在外边,要呼吸到好天爷新鲜的空气才有音乐。”
    他老是讲起好天爷,因为他很虔诫,跟那两位虽然每星期五守斋①而自命为强者的
克拉夫脱父子不同。    
  ①基督旧教规定,每星期三、五两日不食肉类,现代旧教徒往往只在星期五守斋一日。
 
    不知为什么,曼希沃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但赞成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录了
下来,而且花了几晚功夫亲自把乐稿抄了两三份,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惊奇。人家无论怎
么问他,他总一本正经的回答说:“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使劲摸着孩
子的头算是跟他开玩笑,再不然是高高兴兴的打他几下屁股。克利斯朵夫讨厌这一类的
亲热;可是他看到父亲的确很快活,不知道为什么。
    曼希沃跟约翰?米希尔常常很秘密的在一块儿商量着什么。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
很惊讶的听见说,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遣兴》题献给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
曼希沃先设法探听亲王的意思,亲王表示很乐意接受这个敬意。于是曼希沃得意非凡的
宣布,事不宜迟,应当立刻进行下列几项步骤:第一,备一份正式的申请书送呈亲王;
——第二,刊印作品;——第三,组织一个音乐会演奏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又开了好几次长久的会议,很紧张的讨论了两三晚。那是不
准人家去扰乱他们的。曼希沃起草,修改;修改,起草。老人直着嗓子说话,仿佛在那
里吟诗。他们有时争执,有时拍桌子,因为找个字儿找不到。
    然后,他们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安排他坐在桌子前面,拿着笔,右边站着父亲,左
边站着祖父。祖父嘴里念着文句,教孩子写下来。他完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一则他每
写一个字都得费很大的劲,二则父亲在他耳边直嚷,三则祖父把抑扬顿挫的音调特别加
强,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就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到去听它的意义。老人也跟孩子一样紧张,
他没法坐下,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按着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种表情,又时时刻刻来看孩
子写的那张纸。克利斯朵夫给两颗掩在背后的大脑袋吓昏了,吐着舌头,笔也抓不稳,
眼睛也看不清,不是笔划的勾勒太长了,就是把写好的给弄糊涂了;——于是曼希沃狂
叫,怒吼,米希尔大发雷霆;——只得从头再写,过了一忽又从头再写;赶到快写完了,
毫无斑点的纸上忽然掉了一大滴墨水:——于是大家拧他的耳朵,他眼泪汪汪的,可不
准哭出来,因为怕弄湿了纸;——然后从第一行起再来过。孩子以为那是一辈子没有完
的了。
    终于完工了,约翰?米希尔靠着壁炉架,把信再念一遍,快乐得连声音都发抖;曼
希沃仰在椅子里,眼睛望着天花板,颠头耸脑的装做内行,体味着下面那封信的风格:
    高贵尊严之殿下!
    窃臣行年四岁,音乐即为臣儿童作业。自是以还,文艺之神宠锡有加,屡颁灵感。
光阴荏苒,倏届六龄:文艺之神频频以抒写胸臆为嘱。顾渺小幼弱,稚癔无知,臣愚又
安敢轻于尝试。唯神命难违,不得不勉力以副,乃成拙作,谨敢不辞罪戾,渎呈于吾高
贵之殿下之前,以博一粲。伏维殿下聪明睿智,德被六艺;四方才士,皆蒙恩泽;区区
愚忱,当邀洞鉴!
    臣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诚惶诚恐百拜具呈
    克利斯朵夫什么也没听到;他能把工作交代已经高兴之极,唯恐人家要他再来一遍,
便赶紧溜到野外去了。他对刚才写的东西一点概念都没有,也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
是老人念了一遍,又念一遍,想更深切的体味一番;念完之后,他和曼希沃一致认为是
其杰作。信和乐器一经送呈,大公爵也表示同样的意见。他叫人传话,说两者的风格都
一样的动人。他批准了音乐会,传令把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给曼希沃支配,并且答应在
举行音乐会那天召见儿童艺术家。
    于是曼希沃赶紧组织音乐会。宫廷音乐联合会答应帮忙;初步奔走的成功愈加触动
了他喜欢大场面的脾气,便同时筹备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遣兴》。他本想在封面上
加一张他和克利斯朵夫两人的镂版像,孩子坐在钢琴前面,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边。
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并非为了费用太贵,——那是曼希沃决不顾虑的,——而是
为了时间赶不及。于是他换了一幅象征的图,画着一只摇篮,一支小号,一个鼓,一只
木马,中间是架竖琴在那儿放光。书名上有段很长的献辞,亲王的名字印得异乎寻常的
大,作者的署名是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崳炅辍ā#ㄆ涫邓丫咚臧肓恕#┎逋嫉娘
版费很贵,结果祖父卖掉了一口十八世纪的雕有人像的柜子;那是老人从来不肯割爱的,
虽然古董商华姆塞跟他提过好几回想收买。可是曼希沃绝对相信,乐器发售预约①的收
入不但抵得够成本,还能有多余。    
  ①当时印行图书乐器,均有赖于发售预约。书印出以后的发售,往往为数极微。
 
    还有一件事要他们忙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音乐会中穿的服装。他们为此特意开了
一个家庭会议。曼希沃的意思,想要孩子穿着短装,光着腿,象一个四岁的孩子打扮。
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虽小,已经长得很壮健;而且,大家认识他,也瞒不过人的。于是
曼希沃想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念头,决定了燕尾服和白领结。鲁意莎说他们要叫可怜的孩
子闹笑话了,但她的反对毫无用处。曼希沃猜透众人的心理,认为这种出人不意的装束
一定能博个满堂彩。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裁缝给叫来量这个小人物的尺寸。另外还得置
办讲究的内衣和漆皮鞋,又是些贵得惊人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着新装拘束不堪。为了
使他习惯起见,人家要他穿了新衣把他的作品练了好几次,又教他怎么行礼。一个月中
间他老坐在琴凳上,连一刻儿的自由也没有了。他气愤之极,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
自己要完成一件显赫的事业;他为之又骄傲又害怕。并且大家很疼他:怕他着凉,用围
巾裹着他的脖子;鞋子有人替他烘燥,怕他脚上受寒;饭桌上他吃的是最好的菜。
    终于那了不得的一天到了。理发匠来主持他的化装,要把他倔强的头发烫得拳起来,
直到头发给收拾得象羊毛一般服帖才算完工。家里的人一个个在他前面走了一转,说他
漂亮极了。曼希沃把他左右前后仔细端详过后,拍了拍脑门,赶紧去摘了一大朵花拴在
孩子衣襟上。可是鲁意莎一看见他,不由得举着胳膊怪难受的说,他的神气真象只猴子。
克利斯朵夫听了懊恼万分。他不知道对自己那副古怪的打扮应该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
得窘极了;可是在音乐会中他更慌得厉害:在这个大可纪念的一天,他除了发窘以外根
本没有别的感觉。
    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一位消息灵通
的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从极可靠的方面传出来的。
曼希沃听了大为丧气,魂不守舍的踱来踱去,靠在窗上东张西望。老约翰?米希尔也着
了急,但他是为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给他们刺激
得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
里越急。
    可是非开场不可了:听众已经表示不耐烦了。乐队奏起《科里奥朗序曲》。孩子既
不知道科里奥朗,也不知道贝多①芬;他虽然常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
他从来不关心听的作品是什么题目,却自己造出名字来称呼它们,编些小小的故事,幻
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他通常把音乐分作三类:水、火、土,其中当然还有无数细微的
区别。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层透明的薄
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象一个洪炉,烈焰飞腾,
浓烟缭绕;有时象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
有时满天闪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的流过,缓缓的隐灭了,令人看
着中心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他被卷
进了火海。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跟他不相干了!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灼万状的约翰
?米希尔,那些忙乱的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他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他
被那个如醉如狂的意志带走了。他跟着它,气吁吁的,噙着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
脚底都痉挛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他正这样的竖起耳朵,掩在布
景的支柱后面听着的时候,忽然心上好似挨了一棍:乐队中止了;静默了一忽儿之后,
铜管乐器和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的转变,来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不禁咬牙切齿,
气得直跺脚,对墙壁抡着拳头。可是曼希沃高兴极了:原来是亲王驾到,所以乐队奏着
国歌向他致敬。约翰?米希尔声音颤危危的对孩子又把话嘱咐了一遍。    
  ①科里奥朗是罗马族长,公元四九一年被逐,遂带领佛尔西安人进攻罗马,在其母
亲和妻子哀求下撤兵,随即被佛尔西安人所杀。《科里奥朗序曲》是贝多芬为德国戏剧
家科林的同名戏剧所谱写。
 
    序曲重新开始,这一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
巧妙,使他的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显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一阕钢琴与小提琴的
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
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一遍,便把他推出后台。
    他在戏院里早走惯了,并不怎么害怕。可是独自个儿站在台上,面对着几百只眼睛,
他忽然胆小起来,不由自主的望后一退,甚至想退进后台:但他看见父亲直瞪着他,做
着手势,只得继续向前。并且台下的人已经看到他了。他一边往前,一边听见四下里乱
轰轰的一片好奇声,又继之以笑声,慢慢的传遍全场。不出曼希沃所料,孩子的装束果
真发生了他预期的效果。看到这气色象波希米人般的小孩儿,拖着长头发,穿着绅士式
的晚礼服,怯生生的跨着小步:场子里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有的还站起身来想看个仔
细;一忽儿竟变成了哄堂大笑,那虽然毫无恶意,可是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不免要为之
着慌的。笑声,目光,对准着台上的手眼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得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
在他心目中,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他低着头,目不邪视,沿着台边加紧脚步;
走到中间,也不按照预先的吩咐对大众行礼,却转过背去扑向钢琴。椅子太高了,没有
父亲的帮忙坐不上去:他可并不等待,竟自慌慌张张的屈着膝盖爬上了,教台下的人看
着更好笑。但克利斯朵夫是得救了:一到乐器前面他就谁都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群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彩声。奏鸣曲立刻开始。
小家伙弹得挺有把握,毫不慌张,他集中精神,抿紧着嘴,眼睛钉住了键盘,两条小腿
挂在椅子下面。他越弹下去,越觉得自在,仿佛置身于一些熟朋友中间。一阵喁喁的赞
美声一直传到他的耳边;他想到大家不声不响的在那儿听他,欣赏他,心里很得意。但
曲子一完,他又怕了;众人的彩声使他只觉得害羞而不觉得快乐。父亲拉着他的手到台
边向大众行礼的时候,他更难为情了。他不得不深深的,傻头傻脑的行着礼,面红耳赤,
窘到极点,仿佛做了什么可笑而要不得的事。
    他又被抱上钢琴,独奏他的《童年遣兴》。那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
叫好,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也
差不多生气了。演奏完毕,全场的人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传令一致鼓掌。那时只
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便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
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什么似的;他拚命扭转身子,对着后台。曼希沃出来把他抱
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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