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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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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有过这经验了!”
    “两人思想不同,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丢开你的思想罢!我可怜的朋友,一个人恋爱的时候,什么思想都不在乎的。要
我所爱的女人象我一样的爱音乐,对我有什么作用?为我,她本身就是音乐!一个人象
你一样有机会爱上一个姑娘而她也爱你的时候,那末让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
挺好吗?归根结蒂,你们俩的思想都同样的有价值。世界上只有一条真理:就是相爱。”
    “你这是说的诗人的话。你没看到人生。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妇,我看得太多
了。”
    “那表示他们相爱不深。一个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意志并不是万能的。我便是要跟夏勃朗小姐结婚也不能。”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莱便说出他的顾虑:自己地位还没有稳固,没有财产,身体不好。他怀疑自己
究竟有没有权利结婚。那是多么重大的责任!会不会造成你所爱的人的不幸?会不
会使你自己痛苦?——何况将来还有儿女问题最好还是等一等再说,——或者是根
本放弃。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你的爱原来是这种方式的!如果她真有爱情,她一定很高
兴为爱人鞠躬尽瘁。至于儿女,你们法国人真是可笑。你们要有把握使他们过着养尊处
优的生活,不吃一点苦的时候,才肯把他们放到世界上来见鬼!那跟你们有什么相
干?你们只要给他们生命,使他们爱生命,有保卫生命的勇气就得了。其余的他们
活也罢,死也罢那是各人的命运。难道放弃人生倒比碰碰人生的运气更好吗?”
    克利斯朵夫这种健全的信心把安特莱感动了,可是不能使他下决心。他说:
    “是的,也许”
    但他至此为止。象其余的人一样,他仿佛害上了不能有志愿不能有行动的软瘫病。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扫荡这种麻痹状态,那是他在大多数的法国朋友身上见到的;而
奇怪的是他们尽管无精打采,却照旧不辞劳苦的,甚至于很兴奋的,忙着自己的工作。
他在各个不同的中产社会里遇到的几乎全是牢骚满腹的人,厌恶秉政的当局跟他们腐败
的思想,对于他们民族精神的受到污辱都觉得愤懑。而这并非个人的怨望,并非某些人
或某个阶级被剥夺了政权与活动而发的牢骚,例如精力无处发泄的免职的公务员,或是
躲在田庄上,象受伤的狮子般坐以待毙的贵族阶级的苦闷。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反抗,潜
在的,深刻的,普遍的:在军队里,司法界里,大学里,办公室里,在政府的一切重要
机构中间,到处都有这种情绪。可是他们毫无动作。他们先就灰心了,老说着:“无法
可想,无法可想。”
    于是他们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的思想,谈话,回避着一切不愉快的事,努力在日常生
活中找避难所。
    要是他们仅仅脱离政治活动倒也罢了。但就在日常行动的范围里,那些老实人也都
不愿意有所行动。他们含羞忍辱,跟他们瞧不起的坏蛋来往,避免和这批人斗争,认为
是没用的。譬如说,克利斯朵夫所认识的那些艺术家,音乐家,为什么一声不出的让舆
论界的小丑教训他们呢?其中有的是愚蠢无比的家伙,闹过多少大众皆知的,不学无术
的笑话,而仍被认为大众皆知的权威。他们的文章跟书连写都不是自己写的;他们雇着
书记;而那些可怜的饿鬼,为了衣食连出卖灵魂都愿意,倘使他们有灵魂的话。这种情
形在巴黎是公开的秘密。可是坏蛋继续高高在上的统治着,傲慢不逊的对待艺术家。克
利斯朵夫读到他们某些评论,简直气得直嚷:“噢!这股脓包!”
    “你骂谁呀?〃奥里维问。〃老是骂节场上的那些鬼东西吗?”
    “不,我是骂老实人。坏蛋们扯谎,抢劫,盗窃,凶杀:那是他们的本行。可是其
余的人,一方面鄙薄坏蛋,一方面让坏蛋作恶的人,我更瞧不起。如果舆论界的同事,
如果正直而有学问的批评家,如果被那些小丑戏弄的人,不是因为胆怯,因为怕连累自
己,或是因为存着可耻的心和敌人默契,免得受到攻击,——如果不是为了这些理由而
不声不响的纵容那些丑类,如果不让他们假借自己的名义与友谊做护身符,那末这种无
耻的势力自然站不住的。无论什么事都是同样的毛病。我碰到过几十个正派的人,提到
某个人的时候都说:‘他是个混账东西。'可是没有一个不称呼他'亲爱的同行',不跟他
握手。他们都说:'这种人太多了!'——是的,奴颜婢膝的人太多了。懦弱的好人太多
了。”
    “唉!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自己去当警察呀!等什么?等老天来替你们处理吗?你瞧,这一回雪已经下
了三天,把你们的街道壅塞了,把你们的巴黎弄成了一个泥洼。你们又干些什么?你们
骂市政当局把你们丢在泥湫里。可是你们有没有试过想爬出来呢?真叫做天晓得!你们
抱着胳膊发愣,连自扫门前雪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是尽责的,政府不尽政府的责
任,私人不尽私人的责任:只互相推诿一阵了事。几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养成了你们
什么都不亲自动手的习惯,你们在等待奇迹出现之前,只会扯着脖子望着天。可是只有
你们肯下决心行动,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迹。你瞧,奥里维,你们的聪明跟品德尽够拿来
转让给别人;可是你们缺少热血。第一应当由你来发动。你们的病既不在头脑,也不在
心,而是在于你们的生机。它溜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得等它回来啊。”
    “先要有志愿希望它回来!听见没有:要有志愿!为这一点,第一得吸收新鲜的空
气。一个人既然不愿意走出家门,至少应当把他的屋子收拾干净。你们却是让节场上的
乌烟瘴气把瘟疫带到家里来。你们的艺术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们却垂头丧气,
连愤怒的情绪都鼓动不起来,差不多已经不以为奇了。这些荒唐的老实人中间,有几个
吓坏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错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对的。你们《伊索》杂志的同人自命
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儿碰到些可怜的青年,对于心里明明不喜欢的艺术,
嘴上承认是喜欢的。他们因为象绵羊一般的懦弱,所以即使没有乐趣,也让自己麻醉了:
结果他们在自骗自的情形之下烦闷得要死!”
    克利斯朵夫象一阵风摇着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闯进那般游移不决的人堆里去。他并
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们,只给他们一些毅力,要他们敢于有自己的思想。他说:
    “你们太谦卑了。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神经衰弱性的怀疑。宽容是可以的,而且是
应当的。但决不能怀疑你所信为善与真的东西。凡是你相信的,你都应当保护。不问我
们的力量怎么样,切不可退让。在这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人和最强大的人同样有一种责
任。而且——(那是他不知道的)——他也有他的威势。别以为单枪骑马的反抗是白费
的!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种力量。你们近年来已经看到好几个例子,政府和舆论都
不得不顾虑到一个正人君子的意见来处理一件事情,而这正人君子的唯一的武器只有他
那种精神的力量,百折不回的,公开向世人昭示的
    “如果你们问我,辛辛苦苦费这许多力量有什么用,奋斗有什么用那末我告诉
你们:——因为法兰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因为欧罗巴也奄奄一息了——因为我们的文
明,人类以几千年的痛苦缔造起来的文明要崩溃了,要是我们不奋斗的话。国家遭了危
险,欧罗巴这个大国遭了危险,——尤其是你们的,你们的法兰西小国,被你们的麻木
不仁给扼杀了。它就死在你们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们每一缕隐忍的思想中,死
在你们每一个人品弱的意志中,死在你们每一滴枯涸的血中起来罢!应当生活!是
的,要是你们非死不可,也得站起来死。”
    最困难的还不在于要他们行动,而在于要他们共同行动。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绝对
劝不醒的。他们互相抱怨。最优秀的人是最固执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里就看
到这种例子。法列克斯?韦尔,工程师哀斯白闲,少校夏勃朗,三个人彼此都不声不响
的抱着敌意。可是在不同的政党或不同的民族旗帜之下,他们所愿望的其实是同样的东
西。
    韦尔先生和少校有许多地方可以意见相投。那个埋头书本,终年在思想中过生活的
韦尔先生,原来对军事问题兴趣非常浓厚:这种古怪的情形在一般思想家是常有的。书
生本色的老人崇拜着拿破仑,把凡是能令人回想到帝政时代那首史诗的纪念物和书籍,
都搜罗在家里。韦尔象同时代的多少人一样,被那颗煊赫的太阳的遥远的光芒照得眼花
了。他一一追溯当年的战役,把它们重新排演一番,研究行军的步骤;他是学士院与大
学里的那一派室内战略家,不是解释奥斯特利茨一仗,便是纠正滑铁卢一役的错误。对
于这种拿破仑迷,他第一个会诙谑百出的取笑;可是他仍不免为这些美妙的故事入迷,
好比玩着游戏的小孩子。有些轶事甚至会使他流眼泪:他一发觉自己这样的动感情,便
笑弯了腰,把自己叫做蠢老儿。其实,他的迷拿破仑并非为了爱国,乃是为了爱好奇妙
的故事,爱好空中楼阁的活动。他的确是个爱国分子,比许多纯血种的法国人更爱法国。
法国的反犹太主义者常常猜疑定居法国的犹太人,打击他们对法国的感情:这种行为简
直愚蠢透了。一个家庭过了两三代以后,必然爱它居住的乡土;而犹太人除此以外还有
特殊的理由,爱好这个在西方代表思想最前进最自由的民族。因为他们近百年来就在帮
助这个民族望那个方向走,而所谓自由。一部分也是他们的成绩。所以看到什么封建势
力威胁自由的时候,他们就会起来保卫它。破坏归化法国的民族与法国之间的感情,—
—有一群该死的疯子就希望这样,——等于帮助自己的敌人。
    夏勃朗少校便是这一类头脑不清的爱国主义者,受着报纸的恐吓,以为所有定居在
法国的外国民族都是潜伏的敌人;而他们虽然天生的好客,也硬教自己猜疑,憎恨,否
认自己的民族有兼收并蓄、同化外来民族的泱泱大国的气度。所以夏勃朗认为对于二层
楼上的房客是不应当理睬的,尽管心里很愿意认识他。另一方面,韦尔先生也很高兴和
军官谈谈;但他知道对方的那一套国家主义,也就有点儿瞧不其他。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少理由对韦尔先生感到兴趣。但他看着不公平的态度受不了。
所以夏勃朗一攻击韦尔,他就跟他争辩。
    有一天,少校照例叽叽咕咕的诅咒现状,克利斯朵夫和他说:“这得怪你们自己。
你们全是望后退的。只要法国有什么事情不行,你们便逞着自己的脾气,吵吵嚷嚷的辞
职了。仿佛你们把自己认输当做是有面子的。这样高兴打败仗的人,从来没见过。你是
军人,请你告诉我,难道这能算一种作战的方式吗?”
    “不是作战的问题,〃少校回答。〃我们不能拿法国做牺牲皮面互相厮杀。但在这一
类的斗争里头,就得说话,辩论,投票,跟多少无赖的人混在一起:那我是办不到的。”
    “你真是灰心透了!在非洲你不是见得多了吗?”
    “非洲的玩艺儿哪有这些事情丑恶!在那边我们可以砍掉他们的脑袋!并且要战斗,
先得有兵。在非洲我有我的狙击手。这儿我是孤掌难鸣。”
    “可是好人并不少啊。”
    “在哪儿?”
    “到处都是。”
    “那末他们在干什么?”
    “跟你一样,他们一事不做,说是无法可想。”
    “至少举出一个人来。”
    “岂止一个,我随便就可以举出三个,而且都跟你住着一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说出韦尔先生,——少校听了直嚷,——哀斯白闲夫妇,——他简直跳
起来了:
    “那个犹太人吗?那些德莱弗斯党吗?”
    “德莱弗斯党?那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们把法国断送了的。”
    “他们跟你一样的爱法国。”
    “要是真的,那末他们都是疯子,害人的疯子。”
    “一个人不能对敌人公平一点吗?”
    “跟那般明枪交战的,光明磊落的敌人,我当然能够。你瞧,现在我放在跟你这个
德国人谈话。我看得起德国人,虽然心里很希们有朝一日能把我们吃的亏加利奉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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