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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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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精神,脸上挂着点笑意,眼梢里觑着他是否注意她。他们俩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
虽然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甚至也不想——(至少在克利斯朵夫方面)——在音乐会散场
的时候见见面。
    碰巧他们在某次晚上的音乐会中坐在一起。笑容可掬的迟疑了一会,两人终于友好
的攀谈起来。她声音很好听,关于音乐说了许多傻话,因为她完全不懂而要装懂;但她
的确非常喜欢。最坏的跟最好的,马斯涅与瓦格纳,她都爱好,只有那些平庸的东西她
才厌烦。音乐对她是一种刺激感官的享乐,她全身的毛孔都在吸收,好似达娜哀的吸收
黄金雨。①《特里斯坦》的序曲使她浑身发抖;《英雄交响曲》使她如临战阵,非常痛
快。她告诉克利斯朵夫说贝多芬聋而且哑,但虽然这样,虽然他生得奇丑,要是她认识
他,她一定会爱他。克利斯朵夫分辩说贝多芬并不怎么丑;于是他们讨论到美丑问题;
她承认这是看各人口味而定的,这一个人认为美的,另一个人可以认为不美:“人不是
金洋钱,没法讨每个人欢喜。〃——克利斯朵夫宁可她不开口,那时倒更能听到她的内心。
音乐会中奏到《伊索尔德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湿的手递给他;他把它握着,直到乐
曲终了;他们在勾连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觉到交响乐的波流。    
  ①希腊神话载:阿尔哥王阿克利西奥西斯因神示将被平生女达娜哀所杀,乃将达娜
哀幽禁塔中。达娜哀为宙斯所恋,化身为黄金雨潜入塔中。
 
    他们一同出场;快到半夜了。两人一边谈一边向拉丁区走去;她搀着他的胳膊,由
他送回家;到了门口,她正想替他带路,他却告辞了,全没注意到她鼓励他留下的眼色。
她当场不禁为之愕然,继而又大为气恼;过了一忽儿,她想到他这么蠢又笑弯了腰,回
到房里脱衣服的时候,她又生起气来,终于悄悄的哭了。她在下次音乐会中碰到他,很
想装出气恼,冷淡,使性的神气。但他那么天真其实,使她的心软了下来。他们又谈着
话,只是她的态度比较矜持了些。他很诚恳的,同时极有礼貌的和她谈着正经,谈着美
妙的事,谈着他们所听的音乐和他的感想。她留神听着,竭力要跟他一般思想。她往往
捉摸不到他说话的意义,可照旧相信他。她对克利斯朵夫暗暗抱着一种感激的敬意,面
上却差不多不露出来。由于一种不约而同的心理,他们只在音乐会场上谈天。有一回他
看见她跟许多大学生在一起。他们俩很庄严的行了个礼。她对谁都不提其他。她心灵深
处有一个神圣的区域,藏着些美妙的,纯洁的,令人安慰的东西。
    这样,克利斯朵夫用不着有所行动,光是有他这样一个人,就能给人一种心神安定
的影响。他走到哪儿都不知不觉的留下一点儿内心的光。他自己可绝对想不到。在他身
旁,就在他一座屋子里面,有些他从未见过的人,也在无意中慢慢的感受到他的嘉惠于
人的光辉。
    几星期以来,克利斯朵夫便是守斋也没有钱上音乐会去了;寒冬已届,在他那间最
高层的屋子里,他冻僵了,不能再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子前面。于是他下楼到巴黎街上乱
跑,想靠走路来取暖。他常常会忘了周围熙熙攘攘的人,遁入无穷无极的时间中去。只
要看到喧闹的街道之上,凄冷的明月挂在天空,或是白茫茫的雾里透出一轮红日,他就
会觉得烦嚣的市声登时消灭,整个的巴黎沉入了无垠的空虚,那些生活景象仿佛是久已
过去的几百年以前的生活的影子,文明的外衣没有能完全遮盖了的,自然界中的犷
野的生活;只要有点儿极细微的,平常人无从感知的征象,就能使克利斯朵夫窥到那生
活的全豹。在街面的石板缝中长出来的青草,在荒瘠的大街上,在没有空气没有泥土的
铁栏中抽芽的树木,跑过的一条狗,飞过的一头鸟,充塞于原始天地而被人类毁灭了的
野兽的最后一批遗迹,一群飞舞的蚊蚋,侵蚀一个市区的无形的疫疠:光是这些现象,
已经能够使大地的浩然之气冲出闭塞的人类暖室,吹在克利斯朵夫的脸上,鞭策他的生
命力把它鼓动起来。
    在这种长时间的散步中,——往往饿着肚子,几天的不跟任何人交谈,他可以无穷
无尽的作着梦。饥饿与沉默更刺激了这种病态的倾向。夜里他睡眠不安,做着累人的梦,
时时刻刻看到他的老家,看到儿时的卧室;音乐老是和他纠缠不清。白天,他又跟那些
躲在他心中的人,亲爱的人,离别的与亡故的人谈着话。
    十二月里一个潮湿的下午,坚硬的草地上盖着冰花,灰色的屋顶与穹窿在大雾中变
得一片迷糊,枝干裸露的树,瘦长的,畸形的,浴着水气,好似海洋底下的植物,——
克利斯朵夫从上一天气就老打着寒噤,无论如何不能使自己温暖,便走进了他不大熟识
的卢佛宫。
    至此为止,绘画没有使他怎么感动过。他太耽溺于内心的天地了,来不及再去把握
色与形的世界。它们对他的影响仅限于它们跟音乐共鸣的部分,而那只能给他一种变了
样的影子。当然,他也本能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到,眼睛看的形式与耳朵听的形式,它们
的和谐都受着同样的规则支配;他也感觉到心灵深处的水波便是色彩与声音两条巨川的
发源地,只是在人生的分水岭上望两个相反的方向分了路,灌溉着两个不同的山坡。但
他只认得两个山其中的一个,到了要应用眼睛的王国内就迷路了。所以那眼神清朗,号
称为光明世界的王后的法兰西,它最动人而也许最自然的魅力的秘密,克利斯朵夫始终
没有发见。
    即使克利斯朵夫对绘画感到兴趣,以他十足地道的德国人品息,也不容易接受一种
这样不同的视觉的境界。有些风雅的德国人唾弃德国人的感觉而醉心于印象派,或是十
八世纪的法国画,——有时还自命为比法国人了解得更深刻:克利斯朵夫可不是这样。
跟他们比较,他也许是个野蛮人;但他老老实实做着野蛮人。蒲舍画上的粉红色的臀部;
华多的下巴肥胖、多愁多病的才子,肌肉丰满的美人,胸衣高耸而精神完全是浮华空虚
的人物;葛莱士的一本正经的眼风;弗拉高那的撩得很高的衬衣:所有这些富有诗意的
裸体的玩艺儿①给他的印象不过跟一份专讲色情的时髦报纸相仿。他完全没感觉到画上
富丽堂皇的和谐。欧洲最精练的古文明的,那种绮丽的而有时也带点凄凉的梦境,对他
是更生疏了。对于十七世纪的法国画,他也不见得更能赏识繁文缛节的虔诚,讲究气派
的肖像;几个最严肃的大师的冷淡与矜持的态度,尼古拉?波生严峻的作品,和斐列伯
?特?香班涅色彩不鲜明的人像上所表现的灰色的灵魂,正是教克利斯朵夫和法国②古
艺术无从接近的。此外,他根本不认识新派艺术;而即使认识了,恐怕也不免于认识错
误。在德国的时候他受到相当诱惑的现代画家只有一个鲍格林,但这位作家也不会使克
③利斯朵夫了解拉丁艺术。克利斯朵夫所领会的是这个粗暴的天才的原始与粗野的气息。
他的眼睛看惯了生硬的颜色,看惯了那个如醉如狂的野蛮人的大刀阔斧的东西,当然不
容易接受法国艺术的半明半暗的色调,与柔和纤巧的和谐。    
  ①蒲舍四人均法国十八世纪画家。绘画采用妇女作题材,以法国十八世纪为最盛。
    ②波生与特?香班涅均十七世纪法国画家。两人均为法国古典画派之宗师。
    ③鲍格林为十九世纪瑞士画家,以色彩强烈著称,兼有写实主义与浪漫义的作风。
作品侧重于表现思想,时或失之晦涩费解。
 
    但一个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决不能无所沾染。环境多少要留些痕迹在你身上。
尽管深闭固拒,你早晚会发觉自己有些变化的。
    那天傍晚在卢佛宫一间间的大厅上溜跶的时候,他就有些变化了。他又累,又冷,
又饿;厅上只有他一个人。在他周围,荒凉的画廊罩着阴影,那些睡着的形象开始活动
了。克利斯朵夫浑身冰冻,悄悄的在埃及的斯芬克斯,亚述的怪物,班尔赛巴里的公牛,
巴利西的巨蛇中间走过。他觉得自己进①了神话世界,心头有些神秘的激动。人类的幻
梦,——心灵的各种奇异的花,——把他包裹着    
  ①按此系指卢佛宫底层的古代雕刻陈列室。
 
    走进连尘埃都是黄澄澄的书廊,色彩灿烂的果园,没有空气的图画之林,象发烧一
般而快要病倒的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突然受到一个极大的震动。——他被饥饿,室内的
温度,和五光十色的图画搅得昏昏沉沉,视而不见的走着:他头晕了。走到靠着塞纳河
的画廊尽头的地方,他站在伦勃朗的《善心的撒玛利亚人》前面,怕自己倒下,双手抓
着画前的铁栏杆,把眼睛闭了一会。等到重新睁开眼来,看着那幅跟他的脸非常贴近的
画的时候,他给迷住了
    日光将尽。它已经远去,已经死了。看不见的太阳往黑暗中沉没了。这个奇妙的时
间,心灵经过了一天的工作,困倦交加,入于麻痹状态,正好是精神的幻觉起来活动的
时候。一切都寂静无声,只听见血在脉管里流动。无力动弹,气息仅属,心里头一片凄
怆,没法自主了只希望能投入一个朋友的怀里只希望有奇迹出现,觉得它就要
出现了是的,它来了!昏暗的暮色中闪出一道金光射在壁上,射在背着垂死者的人
的肩上,浸润着那些平凡的东西与卑微的人物,于是一切都显得和气甘美,有了神明的
光辉。上帝亲自用他那双有力而仁爱的手臂紧紧搂着那些受难的、病弱的、丑陋的、贫
穷的、肮脏的人,搂着那个袜子掉在脚跟上的仆人,那些蜂拥在窗下的畸形的脸,那些
一言不发、心怀恐怖的麻木的生灵,——紧抓着伦勃朗画上所有的可怜的人,那群除了
等待、哆嗦、哭泣、祈求以外一无办法的,受着束缚的,微不足道的灵魂。①——可是
上帝就在这儿。我们并不看到他的本相,只看到他的光轮,和他照在众人身上的光影。    
  ①此节所述的景象,均以伦勃朗原作《善心的撒玛利亚人》画上的实景为主。据
《新约?路加福音》第十章载,有一男子中途被盗,受伤垂死。一教士及一利未族祭司
行经其旁,均不顾而去。素为犹太人痛恨之撒玛利亚人过而怜之,为之疗伤,以马载之
而去。此乃耶稣为诠释〃爱邻如爱己〃一语所说之故事。后世文人画家多以此为题材,伦
勃朗此作尤为知名。
 
    克利斯朵夫摇摇晃晃的走出卢佛宫,头痛欲裂,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街上,他竟不
大注意到石板之间的水洼和在鞋子里直淌的雨水。天快黑了,塞纳河的上空一片昏黄,
一朵内心的火焰却象一盏灯似的在那里照着。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始终还在着魔的状态。
他觉得什么都不存在:车辆并没震动街道;行人湿透的雨伞并没撞着他的身体;他并没
在街上走,也许是坐在家里,做着梦;也许他已经不存在了突然之间——(他身子
虚极了!)——他一阵头晕,觉得自己要象石块似的向前倒下去了但那不过是一刹
那的事:他紧了紧拳头,挺了挺腿,马上把身体撑住了。
    正在那个时候,正当他的意识从深渊里浮起来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冷不防跟街道对
面一道他很熟识而似乎在呼唤他的目光碰在了一处。他停下来,愣了一愣,心里想在哪
儿见过的。过了一会他才认出这双凄凉而温柔的眼睛,原来就是那个被他在德国无意中
砸了差事,他竭力想向她道歉而没有能找到的法国女教员。她也在喧闹的人群中站住了,
望着他。他忽然看见她想排开众人,走下人行道,向他这边过来。他赶紧迎上前去;可
是无数的车辆拥塞在一起,把他们隔离着;他还看见她在人墙那一边挣扎;他想不顾一
切的冲过去,不料被一骑马撞了一下,在泥泞的柏油路上滑跌了,差点儿给压死;等到
他浑身泥污的爬起来,好容易到了对面阶沿上,她已经不见了。
    他想追着去找她。可是又来了一阵头晕,只得罢了。病已经发作,他明明觉得而不
肯承认,还固执着不肯就回去,反而绕着远路走。但这不过是自讨苦吃:临了他非认输
不可;他手瘫脚软,好容易才回到家里。在楼梯上,他又透不过起来,只能坐在踏级上
歇一歇。进了冰冷的卧室,他还硬撑着不睡,坐在椅子上,浑身浸透了雨水,脑袋重甸
甸的,呼吸急促,昏昏然听着那些跟他一样困惫的音乐。《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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