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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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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自己的任何一套三段论法,老是预备把别人作牺牲品。他们嘴里一刻不停的说着自
由,可是没有人比他们更不懂自由,更受不了自由的。无论哪里,你找不到比他们更冷
酷更残暴的专制脾气,而这种专制纯粹是为了理智方面的风魔,或者是为了要表示自己
永远是对的。
    一个党派如此,所有的党派无不如此。只要越出了他们政治的或宗教的钦定程式,
越出了他们的国家或省分,越出了他们的团体和他们狭隘的头脑,那就不管是在这方面
的还是在那方面的,他们便一律不愿意看见。有一般反对犹太人的,痛恨一切有钱人的
人,因为恨犹太人,就把自己所恨的人都叫做犹太人。有些国家主义者恨——(逢到他
们心地慈悲的时候是瞧不起)——一切别的国家,便在本国之内把跟他们意见不合的人
统称为外国人,叛徒,卖国贼。有些反对新教的人,相信所有的新教徒都是英国人或德
国人,恨不得把他们一起逐出法国。有些西方人,对于莱茵河以东的,无论什么都要排
斥;有些北方人,对于卢瓦尔河以南的,无论什么都表示唾弃;有些南方人,认为卢瓦
尔河以北的都是野蛮的;还有以属于日耳曼族为荣的,以属于高卢族为荣的;而一切的
疯子中最疯的,还有那些〃罗马人〃,以他们祖先的败北为荣;还有布勒塔尼人,洛林人,
总而言之,各人只承认自己的一套,〃自己〃简直是个贵族的头衔,绝对不答应别人跟自
己不一样。对于这种民族是无法可想的:你跟他们讲什么理,他们都不理会;他们天生
是要烧死别人,或是被别人烧死的。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这样一个民族幸亏采用了共和政体,使那些小型的暴君可以你
消灭我,我消灭你。可是其中要有一个做了王的话,恐怕谁也没有多少空气可以呼吸了。
    他不知道凡是多议论的民族自有一种德性来救他们,——就是矛盾。
    法国的政客就是这样。他们的专制主义被无政府主义冲淡了;他们永远在两个极端
之间摇摆。要是他们在左边靠思想界的偏激狂作依傍,那末在右边一定靠思想界的无政
府主义者作依傍。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大批玩票式的社会主义者,猎取权位的小政客,
他们在仗没有打胜以前决不参加作战,可是追随在〃自由思想〃的队伍后面,每逢它打了
一次胜仗,便一起骑在打败的人的遗骸上面。拥护理智的人并非为了理智而努力〃理
智啊,这不是为了你〃乃是为那些国际化的渔利主义者;而他们兴高采烈的践踏本国
的传统,摧毁一种信仰,也并非为了要代以另一种信仰,而是要把他们自己填补上去。
    在此,克利斯朵夫又碰到了吕西安?雷维—葛。他得悉吕西安是社会党员的时候并
不怎么惊奇,只想到社会主义一定是有了成功的希望,吕西安才会加入社会党。他可不
知道吕西安神通广大,在敌党中同样受到优待,并且跟反自由色彩、甚至反犹太色彩最
浓的政客与艺术家结为朋友。
    “你怎么能容留这等人物在团体里的?〃克利斯朵夫问亚希?罗孙。
    罗孙回答说:“噢!他多有才干!而且他为我们工作,他毁坏旧世界。”
    “不错,他是在毁坏,〃克利斯朵夫说。〃他毁坏得那么厉害,我不知道你们将来用
什么来建设。你有把握留下的梁木足够建造你们的新屋子吗?蛀虫已经钻进你们的建筑
工场了。”
    然而社会主义的蛀虫不止吕西安一个。社会党的报纸上充满着这些小文人,这些〃为
艺术而艺术〃的家伙,装点门面的无政府主义者,把所有的进身之阶都霸占了。他们拦着
别人的路,在号称民众喉舌的报纸上,长篇累牍的宣传他们那套颓废的风雅论调,以及
〃为生存的斗争〃。他们有了位置还不够,还得有荣誉。急急忙忙赶造起来的雕像,颂赞
石膏天才的演说,其数量之多超过任何一个时代。一般以捧场为业的人,按其举行公宴
来祝贺自己党派中的伟人,不是祝贺他们的工作,乃是祝贺他们的受勋:因为这才是他
们最感动的。美学家,超人,外侨,社会党的阁员,都一致同意,受到拿破仑创立的勋
位是应该庆贺的。①    
  ①法国一般的勋位均称荣誉团勋位,创始于拿破仑。
 
    罗孙看到克利斯朵夫的诧异不由得笑开了。他并不以为这个德国人把他党里的人批
评得过于苛刻。他自己和他们单独相处时也毫不客气。他们的胡闹与狡猾,他比谁都明
白;但他照旧支持他们,因为要他们支持自己。他私下固然会用着轻蔑的辞句谈论民众,
一登讲坛却立刻变了一个人。他提高了嗓子,逼尖着声音,带点儿鼻音,每个字都咬得
清楚有力,很庄严的,一忽儿用颤音,一忽儿哶哶的象羊叫,做着大开大阖,有点抖动
的手势,象翅膀一样:活脱是个第一流的戏子。
    克利斯朵夫想弄个明白,罗孙对他的社会主义究竟相信到什么程度,显而易见,骨
子里他是完全不信,他怀疑主义的气息太重了。但他有一部分的思想是相信的;虽然他
明知不过是一部分——(并且还不是顶重要的一部分),——他可把自己的生活与行为
都根据了这一点来安排,因为这样对他更方便,这信仰不但跟他的实际利益有关,并且
牵涉到他生存的兴趣,生存与行动的意义。他的相信社会主义是把它当作一种国教的。
——大多数的人都是过的这种生活。他们的生命不是放在宗教信仰上,就是放在道德信
仰上,或是社会信仰上,或是纯粹实际的信仰上,——(信仰他们的行业,工作,在人
生中扮演的角色),——其实他们都不相信。可是他们不愿意知道自己不相信:为了生
活,他们需要有这种表面上的信仰,需要有这种每个人都是教士的公认的宗教。
    罗孙还不是顶要不得的一个。党里头拿社会主义或急进主义作工具的人不知有多少!
——简直说不上是为了野心,因为他们的野心也是目光太短,只限于立刻捞钱和重行当
选。那些人仿佛真相信有个新社会似的。也许他们从前是相信的;但事实上他们只扒在
垂死的社会身上,靠它来养活自己。短视的机会主义替享乐的虚无主义当差。未来的社
会福利,为了眼前的自私而被牺牲了。因为要博取选民的欢心,人们把军队肢解了,还
恨不得把国家都瓜分了。他们所缺少的决不是聪明:大家很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因为
太费力而不去做。人人都想以事半功倍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上上下下的道德信条都
是一样:花最少限度的气力博取最大限度的快乐。这种不道德的道德,便是政治混乱的
社会中唯一的纲领。政府的领袖们做出无政府的榜样,政策是乱七八糟的,同时追求着
十几只兔子,结果是一只一只的放弃了:外交部在主战,陆军部在高唱和起,还为了肃
军而破坏军队,海军部长挑拨兵工厂工人,军事教官宣传非战论,此外是一般业余性质
的军官,业余性质的推事,业余性质的革命党员,业余性质的爱国分子。政治风纪是普
遍的解体了。人人希望国家给他们职位,养老金,勋位;国家也的确不忘记敷衍它的顾
客,把大家眼红的荣誉和差事赠送当权的人的儿子们,侄子们,侄孙们,奴仆们。议员
投票表决增加自己的俸给。国库,职位,头衔,国家所有的资源都被挥霍滥用了。——
上面既然有了这种榜样,下面就象凄厉的回声一般发生许多怠工的现象:小学教员教人
反叛国家,邮局职员焚烧电信,工人把砂土和金刚砂放在机器的齿轮里,造船所工人捣
毁造船所,焚烧船舶,工人大规模的破坏自己工作的成绩,——不是损害有钱的人,而
根本是损害社会的财富。
    最后,一般优秀的知识阶级认为一个民族这样的自杀于法于理均无不合,因为人类
爱怎样追求幸福就可怎样追求,那是他神圣的权利。一种病态的人道主义把善与恶的区
别给取消了,认为罪犯是〃不负责任的,并且是神圣的〃,应该加以怜悯;它对罪恶完全
表示妥协,把社会交给它摆布。
    克利斯朵夫心里想:
    “法国是被自由灌醉了。它发了一阵酒疯之后,不省人事的昏了过去。将来醒过来
的时候,恐怕它已经给关在牢里了。”
    对于这种笼络群众的政治,克利斯朵夫最气恼的是,那些最可恶的强暴的手段,竟
是一般胸无定见的人很冷静的干出来的。他们那种游移不定的性格,和他们所做的或允
许人家做的粗暴的行为,实在太不相称了。他们身上似乎有两种矛盾的原素:一方面是
惶惑无主的性格,对什么都不信;一方面是喜欢推敲的理智,什么话都不愿意听而把人
生搅得天翻地覆。克利斯朵夫不懂那些心平气和的布尔乔亚,那些旧教徒,那些军官,
怎么受尽了政客的欺侮而不把他们摔出窗外。既然克利斯朵夫什么都不能藏在肚里,罗
孙便很容易猜到他的思想。他笑着说:
    “当然,要是碰到了你跟我,他们的确是要被摔出去的。可是跟他们,决没有这个
危险。那都是些可怜虫,没有勇气下什么决心,唯一的本领只有回骂几句。那些智力衰
退的贵族,在俱乐部里混得糊里糊涂了,只会向美国人或犹太人卖俏,并且为了表示时
髦,对于人家在小说和戏剧中给他们扮的那种可耻的角色,觉得挺有意思,还要把侮辱
他们的人请去做上宾。至于容易生气的布尔乔亚,他们什么书都不读,什么都不懂,不
愿意懂,只会起白地把一切批评得一文不值,话说得很尖刻,实际上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他们只有一宗热情:就是躺在钱袋上睡觉,痛恨扰乱他们好梦的人,甚至也痛恨那
些作工的人;因为呼呼睡熟的时候有人动作,当然是打搅他们的!如果你认得了这
一般人,你就会觉得我们是值得同情的了”
    然而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人那些人同样的不胜厌恶;他不承认因为被虐待的人卑鄙,
所以虐待人家的人的卑鄙就可以得到原谅。他在史丹芬家时常遇到那种有钱的,无精打
采的,正如罗孙所形容的布尔乔亚:
 
    愁容惨淡的灵魂,
    没有毁谤,也没有赞扬
    罗孙和他的朋友们不但十拿九稳的知道自己能支配这些人,并且十拿九稳的觉得自
己尽有权利对他们为所欲为:这理由克利斯朵夫是太明白了。罗孙他们并不缺少统治的
工具。成千成万没有意志的公务员,闭着眼睛由着他们指挥。谄媚逢迎的风气;徒有其
名的共和国;社会党的报纸看到别国的君主来访问就大为得意;奴才的精神,一见头衔、
金线、勋章,就五体投地:要笼络他们,只消丢一根骨头给他们咬咬,或是给他们几个
勋章挂挂就得了。要是有个王肯答应把法国人全部封为贵族,法国所有的公民都会变成
保王党的。
    政客们的机会很好。一七八九年以来的三个政体:第一个被消灭了;第二个被废黜
了,或被认为可疑;第三个志得意满的睡熟了。至于此刻方在兴起的第四个政府,带着
又①②嫉妒又威胁的神气,也不难加以利用。衰微的共和政府对付它,就跟衰微的罗马
帝国对付它无力驱逐的野蛮部落一样,用着招抚改编的方法,而不久他们也变了现政府
最好的看家狗。自称为社会主义者的布尔乔亚阁员,很狡猾的把工人阶级中最优秀的分
子勾引过来,加以并吞,把无产阶级党派弄成群龙无首,没有领袖的局面,自己则吸取
平民的新血液,再把布尔乔亚的意识灌输给平民算做回敬。    
  ①一七八九年以后的三个政体,指第一共和(即大革命以后的,1792—1804年),
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气下台以后,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战争以后,
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战被德国侵入为止)。
    ②此所谓第四个政权,暗指工人及平民阶级的抬头。
 
    在布尔乔亚并吞平民的许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种是那些平民大学。那是〃无所不通〃
的知识杂货铺。据课程纲要所载,平民大学所教的〃包括各部门的知识,物理方面的,生
物方面的,社会学方面的:天文学,宇宙学,人类学,人种学,生理学,心理学,精神
分析学,地理学,语言学,美学,论理学,〃花样之多,便是毕克?特?拉?弥朗台
尔那样的头脑也装不下。①    
  ①意大利的毕克?特?拉?弥朗台尔(1463—1494)为历史上有名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博学家。
 
    当然,平民大学初办的时候的确有一种真诚的理想,有个伟大的愿望,想把真、美、
善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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