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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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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亮不催迫他们,宽容地说:“好,你们回去与种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当,自可来告知我,我随时恭候!愿二位归顺王化,从此夷汉一家,南中无战事。”他稍稍一顿,最后笑吟吟地说,“再一件,南中诸渠率为孟获挟持,皆非自愿与朝廷为难,二位若能劝其服膺归顺,善莫大焉。”

    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两个牛种落的渠率回去,送他们出军营的是参军杨仪,临别还一人送了一匹蜀锦。光鲜明丽的蜀锦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阳光,死而复生的喜悦让他们雀跃而不能掩饰,笑容像水般一捧捧洒出来,他们紧紧抱住礼物,像捧着了宝贵的盟誓。杨仪回来复命时,还带来了孟获的消息:“丞相,孟获收集残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着背后的南中舆图,扇柄在“蜻蛉”处轻轻一磕:“这个蛮子,终究是不服输的犟脾气,看来他还想与我军一决高低。”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蛮子就是蛮子,天生犟种。上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这次又逮住两个蛮子,先生更是宽容得没了,又是放人又是赠礼,粮草也送给他们,也太大方了。”

    修远的非议让诸葛亮微微一怔,俄顷,他忽地一笑,看住杨仪道:“威公,以为亮之擒纵如何?”

    杨仪恭恭顺顺地说:“丞相攻心之术,令人叹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蛮夷人心,仪深为佩服。”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丁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么?”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儿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呢?”

    “我像在说笑么?”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处置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一脸愁苦:“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整理文书?”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笑的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刚刚廖立在奏疏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儿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聪明!”他不自禁道。“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整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六月的蜻蛉,阳光和野花一起生长,丛丛的花草树木,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着阳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泽,放肆地舞蹈起来。近千户人家散于葱茏山间,有的悬于山巅,有的横亘山腰,有的匍匐山脚,像遍地撒种的鸢尾。

    山脚下有水弯弯如女子黛眉,烟霭间清越空灵的山歌也没能洗去孟获心中的烦闷。他本来想洗手,一弯腰,本来蓄在胸膈的愤怒忽然冲上脑门,猛地抓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掷下去,石头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顷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开了花,倒似他心里宣泄出的怒火。

    且畋见孟获发了火,慌忙劝道:“大王息怒!”孟获像跑了百里的牦牛,粗重地喷着鼻息:“牦牛种大牛种竟敢投降诸葛亮,叛徒,叛徒!”且畋无奈道:“他们得了诸葛亮的好处,听说诸葛亮赠给他们好些金帛礼物,还许诺遣农垦官教其耕种,吃了人嘴软!这帮没骨头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说,还到处撺掇诸种落对汉人俯首听命,听说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归顺意向。”

    “得了好处便要投降么,区区金帛便将骨气卖了,孬种,还要诸葛亮教我们种田?”孟获越说火越大,咯咯地咬着牙,活像在嚼谁的骨头。

    且畋宽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牦牛种和大牛种,一些被他们煽动的种落虽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与诸葛亮往来,我想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甚?”孟获脑子里燃烧着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烧灼干净。且畋冷声道:“观望我们和诸葛亮的成败,他们既想归顺,又怕诸葛亮待不长久,一旦兵败,遭了自家人嫌弃。”孟获呸道:“墙头草!”

    且畋不屑地说:“不用管这等小人,只要我们击败诸葛亮,人心自然归附,南中种落也不是都似这两头牛一般没骨头!”

    孟获忽地闪动心思:“听说罗甸王火济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听说了。”孟获兴奋地说:“遣使与之联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点头:“这事我会着手去做,目下该详思在蜻蛉和汉军决战!”

    “这次不能行险,便让蜻蛉成为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获挥起手,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念头,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这一次,他要捉住诸葛亮,一雪前耻。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儿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结痂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儿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了你!”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

    “你吃不吃?”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儿摇曳升起。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儿,活脱脱的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的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里丢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龙佑那怔忡,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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