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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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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对他的冲撞严不严重,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郑丞。

    郑丞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死命地强撑着没让眼泪滚落,全身却不自禁地颤抖。

    “来啊,征郑丞付于有司按察罪行!”法正拍案大叫,绝寒的目光利箭般射得一厅之人全缩了头。

    门首亲兵一拥而入,正要反剪了郑丞的胳膊押走,郑丞忽然一个仰身,目光直直地盯着法正,高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乃一堂堂儒生,怎能任由司法小吏榜掠夹楚,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岂能蒙垢而苟活!”他朝众僚属一拱手,“郑丞先去一步了!”

    他挺身迈步,朝着那房中一根粗大的立柱一头撞去,霎时,声振云霄,血溅三尺!

    满厅的人都惊得齐声高呼,法正从座位上弹起,傻呆了半晌,才面色惨淡地说:“他、他死了没有?”

    有亲兵过去一探郑丞的鼻息,禀道:“将军,他死了!”

    厅内发出了低沉而哀痛的叹息,法正颓唐跌坐回去。这一幕太突然,太触目惊心,他根本没料到郑丞会这样刚烈,以往拿下的僚属也不少,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地求饶,只有这个郑丞以死抗争,真没想到啊……

    他强撑着硬气说:“死就死了,一个,一个微末小吏……”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发了虚,悄悄窥伺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郑丞,乍看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像是在仇恨着自己,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再不敢看第二眼。

    “嘭!”髹漆大门重重关上,门后推出来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里边搡人的力量很大,直推得她踉跄着摔下台阶。一身孝服裹了满地黑灰,手腕也蹭破了皮,她却浑然不觉,爬起来冲上去敲门,哭喊道:“大人,民妇冤枉啊,求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大门紧闭,任由这女人使劲敲打,撞得门楣上的灰尘噗噗落下。门首蹲踞的獬豸石像冰冷地注视着女人的悲号,阳光洒在它锋利的尖角上,显出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仿佛一把雪亮的钢刀将这角切成了两半。

    门终于开了一个缝,露出半张阴森森的脸,不耐烦地说:“你还不走?大人说了,你的讼状不能受理,快回家去吧。再在这府门滋事,判你个妨碍司法的大罪!”

    妇人正要说话,那门缝已紧紧合上,她抓着门环来回摇晃,凄厉地喊叫道:“求求你们开门,我丈夫死得冤,为什么不受我的讼状?”

    她敲得那门震天响动,哭喊声传得一街知晓,惹来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观,蓦地,半扇门嘎地开了,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兵,拎起妇人的胳膊,丢抹布似的扔下台阶,恶狠狠地撩下一句话:“再敢滋扰府门,大罪不赦!”“砰”地重又关严了门。

    妇人摔在台阶下,疼得她半晌也没力气站起,有围观的几个女人瞧她可怜,小心地扶了她起来,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这位大姐,你有什么冤屈,为何频频撞有司大门告状?”有人好奇地问。

    妇人抽泣道:“妾身丈夫是扬武将军府中治书,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妾身为夫申冤,呈状有司,不料决曹却不受讼状,几番求告,就是不肯受理……”

    有知事的人道:“扬武将军?便是那个法正么?”

    身旁一个人慌忙道:“禁声,怎能直呼他的姓名,你就不怕么?”声音低了下去,“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一个苍颜老者走过来,劝道:“闺女,我劝你一句,这状还是不要告了,回家去将你丈夫好生安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妇人不解,疑道:“为何不告?”

    老者道:“你不知么,扬武将军是谁,益州新君的心腹,自荆州人占了咱们益州,新贵得势,权压益州,他们官官相护,你得罪不起!”

    “难道天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妇人不甘心地说。

    老者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荆州人的天下,哪里有我们益州人说话的份!”

    “是啊,这帮荆州人怎会管咱们益州人的死活!”有人附和着。

    “这群荆州狗,占了咱们的地盘不说,还要咬人!”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深深的愤懑。

    辚辚的车轮撵着青石板路缓缓驶来,车棚上悬吊的铜铃当摇摆不定,发出丁丁的清音,马车在府门吱棱一声停住了。车夫收了鞭杆,跳下车摆上一根矮几,那车帘一掀下来,一个官服华丽的高大男人踩着矮几款步下车,他抬目瞧见门首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影响了官廨威仪,不由得眉头一皱,啧地哼一声。

    有人睨见来人,悄问道:“他是谁?”

    “呀!”那老者低呼道,“闺女,你不如去求他吧。”

    妇人茫然地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老者道:“他是彭羕大人,是咱们益州人!”

    “对对,益州人该帮益州人,你去求他,他定能说上话!”人群纷纷怂恿着。

    妇人被说动了,匆匆地走向彭羕,扑通跪了下去,哀凄地说:“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彭羕吓了一跳,噌地退后一步:“你是谁?要做什么?”

    妇人嘤嘤悲泣道:“民妇是故治书郑丞的未亡人李氏,民妇丈夫本为扬武将军府中僚属,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民妇求告无门,申冤无路,只得求于大人尊前,望大人能体察民妇丈夫的天大冤情,为民妇申冤!”

    彭羕慢慢地明白过来了,妇人伤绝的哭泣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怜悯的情绪,反而又增添了几分厌烦。这一段日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频繁在他面前抱怨法正的骄横跋扈,指望着他能在刘备面前进言。毕竟他得刘备赏识,若是他能稍有劝谏,或者刘备会饬诫法正,也不至弄得成都大小属僚人心惶惶。

    对这些人的明求暗告,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瞧着这些个惊弓之鸟,他不仅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颇为幸灾乐祸。这些人过去哪个不是刘璋手下志得意满的重臣,都曾明里暗里嘲笑排挤过自己,如今政权更迭,他们都失了势,而自己却平步青云,一步步将他们踩在脚下,一洗往日的耻辱。法正越是将这帮益州旧臣收拾得狼狈不堪,他越是感到痛快淋漓,就仿佛是自己动了手一般快慰。他怎会大度地为他们求情,岂不是把昔日满腔的怨恨都丢弃了?

    他的面色微微冷了:“你说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但此为刑案,你如何不去找有司,反来求我?”

    妇人期期艾艾地说:“有司不肯受理,民妇不知归路,只好求于大人,望大人体恤!”

    彭羕盯了一眼妇人,这女人不过二十来岁,姿容明秀,眼眸中秋波生晕,兼之梨花带雨,悲凄声声,却是个袅袅弱弱的病西子。他不禁惋惜,可是便宜了郑丞那个迂生。记得这迂阔的儒生还曾嘲笑过自己,前日听说他赌气撞死了,自己还暗自笑了很久,不料今日却遇上郑丞的妻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娶了一个明艳佳人。

    他一面打量妇人姿色,一面正声道:“有司不受理自有其道理,你丈夫咆哮公廨,违逆上官府命,上官加以严词训斥,他倨傲不从,自绝于世,只能怨他自己!”

    “可是,若无扬武将军强罪而责之,民妇丈夫怎会自绝!”妇人的语气激动起来。

    “下属有差,上官自当申饬,是你丈夫自己想不通,扬武将军何罪之有?”

    “扬武将军逼死人命,怎么不是罪?无论官职大小,人命攸关,岂能视若寻常!”妇人不依不饶,语气严厉得毫不留情。

    彭羕一时惊异,郑丞是个刚烈脾气,娶个老婆也这么刚直,夫妻果然是绝配。他沉了脸色说:“你这妇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夫违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责,他却赌气擅行自绝,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却恶人先告状,成何体统?我劝你及早归家,为你丈夫留存点体面!”他带着痛惜的表情叹了口气,抬腿便走上台阶。

    妇人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声连着一声的抽搐,彭羕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希望,什么益州人帮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护,权权相易。什么民心为本,什么官为父母,什么法无私欲,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么公正?再大的冤屈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土里,和死去的人,和许许多多蒙冤死去的人们一起,被纸醉金迷的官场恭维遗忘掉。

    眼泪渐渐地风干了,她忽然变得异常地镇定,缓缓地立起身体,拂掉衣衫上的灰尘,庄重、严肃、美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平静的微笑,她深情地对着空气里的虚幻影子说:

    “郑郎,等等我……”

    突然,她从怀里擎出一柄匕首,刹那间,寒光闪闪,对准心窝狠狠地扎下,骨骼之间一片粉碎的清响,她直直地扑倒在地,身体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群都惊得呆如木鸡,须臾,见那妇人卧倒不动,浓烈的血从身下缓缓流淌,汪在大块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惊叫,有人叹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愤怒,有人怨恨。

    “为什么不受她的讼状!”

    “逼死两条人命了!”

    人群沸腾了,悲愤的情绪在人群中传染,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所有人都呐喊起来,有人踢倒了门口的行马,数根木栅栏摔成了几截。

    彭羕正站在大门前,一只脚才踏进门槛,妇人竟自杀身亡,本就唬得他神魂俱散,此刻见群情激愤,大有冲入官府闹事的架势,胆战心惊地说:“你们要做什么?”

    人潮狼群似的涌了上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闪进门后。门里的狱兵拼命顶住了门,扛起粗大的门闩插紧,两扇门还是颤颤抖动,波浪似的力量压得那门往里弯。

    人群挤在门首,无数的砖块木条砸了上去,“乒乓”的响声震得门楣晃动。碎木石在门上砸出了一条条纵横阡陌的印子,仿佛是刀砍斧凿般。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浓痰,大吼了一声:“荆州人,滚出益州!”

    “荆州人,滚出益州!”更多的人咒骂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疯狂地膨胀,仿佛积蓄力量的山洪,不断地冲撞着脆弱的堤坝,在某个时刻将决堤而泻。

    秋雨缠绵如透明的蚕丝,在凉悠悠的风里扭动着轻盈的身姿,雨声轻柔宛转,仿佛闺中女子的吟唱,隔着竹帘听着她的优美声音,却不知她的姿容。

    一只手在竹简上轻轻划过,目光缓缓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说得好!”看书的人情不自禁地夸赞道,目光向后慢慢移去,一册末了,再从案上取来下一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口里喃喃念叨,唇边洋起了淡淡的微笑,轩窗外随风飘进来几缕雨丝,水滴润湿了竹简,手轻轻一抹,凉丝丝的。坐倚轩窗,听着雨声安静读书是一种逸乐的享受,凉风徐徐拂来,还能清醒头脑。

    这套《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几十年战乱奔逃、宦海沉浮,总是随身珍藏,闲来必要捧书品味,每次读都能生出新的感识,仿佛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年岁弥增,越能体会出这宝藏的价值。

    “大哉斯言,无为至善!”他自言自语地说,蒙蒙细雨被风吹入,洗涤着他清癯苍老的脸。

    外面有仆役在门口轻声喊道:“主家!”

    他从书上抬起头:“什么事?”

    “有客造访!”

    “谁?”

    仆役递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里,十来片薄竹简沉沉的压手,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说:“全来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于案头,目光停留在书简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腾腾地说,“让客人都去东苑,好生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仆役答应着离开了,他将书简卷好,敲击着笑叹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搁读书的时间了!”

    他背起了手,缓慢地走出了房间,顺着长廊向东苑走去,轻而软的风雨声犹如悠扬的钧天雅乐,让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才到东苑门口,便听得里间的嗡嗡人声,仿佛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拍打着翅膀正在花丛中采蜜。

    他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无声地跨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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