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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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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长卿知道朱紫容的日子会很难过,可是没想到会难过成这个样子。他早上提出要泡石灰水粉刷墙壁,是看了这里的宿舍条件后,想朱紫容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她原来那间小屋子是那么的温馨干净,有人家没有的一对单人沙发,有“蜡克”①打得锃亮的家具,所有可以搭钩针花边的地方都盖着她手织的花边。连他都不能在这样的宿舍坐卧休息,何况朱紫容呢?可是依朱紫容来监督改造的身份,一定不能张口为自己争取什么,那能改变一下这种状况的人只有他了。
  知道朱紫容在这里,徐长卿放了心,他也不急着去找她,因为见了面也无话可说。朱紫容肯定要埋怨他,而他又能做什么?如果他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找朱紫容,让别人误会传出闲话,于朱紫容同样没什么好处。他是朱紫容徒弟的事,厂里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人一时没把他和朱紫容联系起来,那是没人会想到在这个世界这个年代,还有人为了一句故去的人的嘱托,会放弃一切遵守诺言。还有一个原因是来农场工作的人是全厂各个车间轮派的,车间和车间之间,不是有工作交集的话,有好多人不碰面就不认识,平时在生活中又不来往的大有人在。彼此看了脸熟,叫不出名字很正常,
  等老魏带了生石灰回到农场,徐长卿他们的池子也砌好了。毕竟当年曾经平整过土地砌过山墙,有基础在,这个池子又不要什么过硬的要求,只要能够把石灰围起来就可以了。生石灰倒在池子里,泼上水,等烟尘过去,石灰冷却,工人们就用为蔬菜浇水的木桶盛了石灰水去刷墙。刷墙的排笔老魏也一起带了来。这一个春天的下午,农场工人嘻嘻哈哈地刷着墙,为他们晚上要住到一个干净的房间里而充满期待。
  一遍石灰水刷上墙,等干一天,再刷一遍,两天后一排平房白白的亮得人眼睛痛,外墙和内墙都粉刷了两遍。在一片青山绿树中,煞是耀眼。老魏是场长,一个人住一间房,徐长卿帮他把房间刷得雪白,老魏十分高兴。一只手到底比不上两只手,做起活来,徐长卿是很能干的,从前在车间是这样,现在在农场同样如此。
  这里粉刷完毕,徐长卿不等老魏吩咐,装了石灰水就往养猪班那边去。老魏对这个年轻人做事很放心,不去管他,任他自作主张。
  徐长卿走近养猪班那边的猪舍,表面平静,心里却激动。他为了这一刻做了这么多准备,花了这么多时间,总算让他等到了这一刻。朱紫容见到他,会说什么呢?
  离猪舍还有一段距离,就闻到十分难闻的气味,这里比蔬菜班的宿舍又要脏许多,朱紫容在这种环境里生活,吃睡都在这里,这样日子,过一天都是在受罪。
  再走近一点,听到猪进食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徐长卿实在受不住这里气味,摸出手帕抖开来斜角拉着包在脸上在脑后打个结,给自己做了个口罩。他身上的工作服上全是石灰水的白印子,连头发上都是,脸上又蒙了手帕,朱紫容见了,一定认不出。
  就算环境再差,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朱紫容,还是让他心情激动得,忍不住要恶作剧一下。他要等到了朱紫容面前才把手帕取下来,他要用实际行动来告诉她,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看不起她,还有他徐长卿站在她身边。
  猪舍是一间长而四面半空的长屋子,中间一堵矮墙,靠矮墙边又隔出四间猪圈,猪圈里有大大小小的猪在吃食。猪舍的另一头有一个人在用水管子冲洗地面,这个人脚上穿着高帮的黑色雨靴,身上是一件旧而破的大号工作服,长得直到膝盖,头上戴了一顶蓝布工作帽。这个人远看一点分不出男女,衣服盖到膝盖,高帮雨靴直到小腿肚子,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稍稍具有一个人的影子。
  徐长卿想这个人肯定不是我师傅,但心里却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朱紫容。他被她这样一身没有性别的穿着打击了。他脑子里想的朱紫容,是那个在所有人的蔑视下依然抬起头来走路的朱紫容,是千夫所指时仍然衣裳鲜亮神情不屑的朱紫容,是那个面对老童的淫威丝毫不屈服的朱紫容。她像江姐一样的英勇不屈,她像冬妮娅一样的高贵美丽。她不是这个被生活打倒的人。
  徐长卿站在猪舍门口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另一头的人影。猪舍里光线暗暗的,只有两头有光线射进来。他站在这一头,朱紫容在另一头,光影的剪刀把那头的朱紫容剪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像,薄薄的扁扁的,像随时会在光线中化着一道青烟。
  徐长卿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这五十步,他走不动了。
  这时那头又有一个人哼着小调进了猪舍,拾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绑了长木柄的硬刷子,刷起地来。朱紫容用水管冲着地上猪只的排泄物,那个人就把长刷子伸到水管出水口那里,把冲过地洗刷干净。两个人一冲一刷,像是配合得十分默契。
  徐长卿看了这个情景想,想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就听见那个男人说话了。猪舍空旷,说话有回音,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徐长卿来了两天,已经和这里的人都见过了,听声音,是一个背后人家叫他做“瘦骨鬼”男人。
  “瘦骨鬼”说:“小朱,晚上我来陪你好不好?小朱,春天来了哦。小朱,母猪发情了哦。”他用长柄刷子捅捅前面的一只小猪说:“小朱,哼哼一下嘛。哼了哼了,哼了哦。答应了是吧,那我晚上来哦。”他捅的那只小猪发出哼哼的声音,打着转,甩着打了圈的小猪尾巴。不知是他指的是哪个,是“小猪”还是“小朱”,那个男人被自己的话乐得咯咯地,又说:“小朱,红红白白的……”他话还没说完,朱紫容把水管子一拨,出水口转向他,一股又急又猛的水流朝那个男人的脚下射去。
  “瘦骨鬼”一个不提防被水溅了一身,狼狈地跳了起来,骂道:“死疯婆,死猪婆,只配和猪猡一起睡!”扔下手里的硬刷子,抖去身上的水。
  朱紫容听了这话,就像和听到的所有的话一样无所谓地随他去,拨转水管继续冲地。
  徐长聊听了却笑起来。他笑的是那些男人的痴心妄想,他笑的是朱紫容毕竟是朱紫容,哪怕到了猪舍,依然不减她的一身傲骨。
  “瘦骨鬼”听见他的笑声转头过来,骂道:“谁?谁在哪里?敢坏老子的好事,没你的好果子吃。”
  徐长卿正要过去,却见朱紫容扔下水管,疯了一样的跑了出去,徐长卿要追上去和她说话,却被“瘦骨鬼”拦住,说:“你是谁?新来的?不知道这个疯婆是我看中了的?哪里轮得到你?”
  徐长卿并不想和他打架,他耸耸肩,把手里的石灰水桶亮给他看,一手拿起桶里的排笔,搅了搅沉淀下来的石灰水,举起排笔刷起墙来。徐长卿来了两三天,刷墙刷得农场里的人都知道他。
  “瘦骨鬼”看他不过是来农场里新来的刷墙的,嘴上骂了两句,也不打算和他争执,回转身去,不知是打算捡起硬刷刷地,还是继续去找朱紫容的麻烦。
  朱紫容这时又回来了,一手藏在身后,一步一步朝这边过来。
  “瘦骨鬼”被朱紫容的气势所唬,竟退了一步,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手里拿得是什么?你别过来,我告诉你,你是来接受我们监督劳动的,你要是敢不服从命令,后果如何,你自己知道!”他色厉而内荏,声音都变了。
  朱紫容走近,一亮手腕,手里居然攥着一把大剪刀。
  “瘦骨鬼”再退一步,惊骇地问:“你……你要做什么?你要剪什么?你要是敢动一根汗毛,老子把你扭送公安局!”
  朱紫容眼睛里闪着怒火,她瞪着“瘦骨鬼”了半晌,忽然张开剪刀,使力合上。“嚓”地一声,利刃破空之声凛冽得瘮人。
  “瘦骨鬼”再退一步,嘴唇都发了抖,俯身要去捡他扔在地上的硬刷。
  朱紫容再次把剪刀在手里“铮”地张开,瞪着“瘦骨鬼”,一蹲身,把身边一头屁股朝着她的公猪的雄□官给剪了下来。“喀嚓”一声,剪刀锋利的刀刃合在一起,公猪痛得往前一冲,倒在地上,猪身下的地上,血水流了一片。
  “瘦骨鬼”被吓得大声嚎叫,像是他的男□官被剪掉了。他捂着下身站了起来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叫:“疯婆剪卵子了!疯婆剪卵子了!疯婆剪卵子了!”
  朱紫容瞪着“瘦骨鬼”跑远的身影,一动不动。从头到尾,她没有朝徐长卿看过一眼。
  徐长卿看着朱紫容,又是心痛又是敬佩,他想喊一声师傅,却发不出声音来。
  “瘦骨鬼”被吓跑时喊叫的内容,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了。三十多个人乱纷纷从田间地头赶过来,有的快有的慢,嘴里问的是一个问题:
  “剪了什么?剪了什么?剪了卵子?剪了谁的卵子?”
  众人看到“瘦骨鬼”跌跌撞撞从猪舍跑出来,忙拦住了问:“剪了谁的卵子?”问的人不怀好意地瞄一眼他的腰下,看他衣裳裤子倒是好好地穿在身上,虽说裤脚边有点湿,却不像是被人剪了卵子的样子,才放了心。但他的样子又实在恐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忙又问:“怎么了?到底是谁剪了谁的卵子?”
  “瘦骨鬼”惨白了一张脸说:“疯婆……疯婆剪卵子了!”
  众人问:“你的?”
  “瘦骨鬼”下意识地捂住裆部说:“不是,是猪猡的。”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肯定是你去调戏疯婆了,你也不想想她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一个疯婆娘,你哪里斗得过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声说:“对,神经病打人不犯法,就算剪了你的卵蛋,剪了也是白剪,你还能怎么办?”
  众人回头看,正是才来两天的徐长卿。他已经摘了脸上的手帕,一手拎了石灰桶,一手高举沾满石灰水的排笔,正一下一下在刷猪舍的外墙。

  钟情误

  朱紫容差点剪了“瘦骨鬼”卵蛋的事,不过几天就传到厂里去了,有人的笑有人骂,种种世情,不足细表。刘卫星师哥舒仇封建他们当然也听说了,星期天不去县城闲逛不在宿舍睡懒觉,而是搭运菜车到农场来看望徐长卿,当然也有拜见一下小朱师傅的意思。
  他们一到农场,就跳下车子,一路说一路笑地大声叫“老徐老徐”,看看这里山清水秀屋舍俨然的,赞美说:“老徐是到世外桃源来了吗?要不要杀只鸡来烧了招待我们吃?老徐,出来!”他们听徐长卿背过《桃花源记》,倒记得桃花源里的人会有“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招待一番的盛情。
  徐长卿听见有人叫,从宿舍出来看是他们,大笑着迎了出去。虽然大家分开不过不到一个星期,可是换个地方见面,因地点的不同,便生出许多亲切感。
  三个人沿着小路跑过来,师哥舒捶了徐长卿一下说:“你这里真不错啊,比厂区好多了。厂区来来去去就几幢厂房宿舍,比不上这里视线开阔,空气好。我是闻机油和铁锈的味道闻得都想吐了。”刘卫星哼一声说:“厂门口就是农村,也没看见你多站半分钟欣赏田园风光。”师哥舒嗤他说:“那边的也看不厌了,不可以吗?”仇封建哈哈笑着,拍拍徐长卿,“不错不错,扎根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就在这里做新时代的有为青年吧。”
  四个人拍拍打打笑成一片,徐长卿把他们请到田坎边上的石头上坐下,说去倒水,回宿舍拎了一个热水瓶出来,还有他自己的一个搪瓷茶缸。他们搞原始共产主义很久了,东西都是共用的,在一个杯子里喝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春天的太阳暖暖地晒在他们身上,地里粉白粉白的萝卜花和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开成一片,蜜蜂嗡嗡在花间飞着,真的让他们生出在农场比在工厂好的感觉来。
  闲聊几句后,刘卫星第一个忍不住,问道:“听说你师傅差点剪了‘瘦骨鬼’的卵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伸出中指,比了一下手势。仇封建师哥舒两个也不再说废话,看着徐长卿,等他怎么说。
  虽然之前朱紫容做的事让他们生出些不满来,但这次的事却很让人惊奇。想朱紫容这个女人,时不时要让人惊讶一回,总没有真正让人淡忘的时候。也许她的美丽就是她的磨难,而她的我行我素,正是她的魅力所在。才要鄙视她,她倒又做出惊人的事来。
  徐长卿不说话,眼睛却看着坐在溪边的一个人。那三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停在那个衣衫蔽旧的人身上,吃惊地问:“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师傅?”
  那个人蓬乱着头发,一件蓝布工作服洗晒得褪色发白,空荡荡地罩在略微佝偻的背上,一动不动地坐在溪边,看着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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