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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那些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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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风景!」魁汉呆头呆脑的说。
「看那些花衣服,那些笑容就值回票价了。」麻子说:「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
「补习班就没有!」班头说。
「对,高三教室也没有!」
「高三学生都是殡仪馆那堆!」
「你妈,吉利一点好吗?」
「对,你应该说高三学生都是大学预科,台大先修班!」
「乌托邦!」班头说:「一群不知死活的人的心理自卫!」
「快乐一点嘛!」麻子说:「既来之,则乐之。」
红花绿树,空气清醇,吸一口气就像喝一百杯咖啡,吃一千粒克补,全身细胞都活过来,太舒服了。
「嘿,你们不要走那麽快好吗?」三千金在後头呻吟。
「该死,我们,」魁汉说:「後面还有人哪!」
找一个地方休息休息。
「到辛亥光复楼去如何!」班头说:「喝咖啡去!」
「咖啡?妈的,我打死你!」麻子代我发难。
「拒绝进入屋内,」一个女孩说,眼镜够水准,脸色苍白,高三的,一看即知:「我好久没好好晒一晒了!」
「不要晒,晒红了,回去包被逮!」三千金说。
「才不哪,我妈知道我到外面去走过,她一定很高兴!」她说。
「好妈妈!」四个男孩异口同声,默契够棒的。
「我看我要认你妈妈当乾妈了!」魁汉说。
大家都开怀大笑,笑得路上那些人都回过头来,我真的羡慕那些人,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可是他们就没有联考的威胁。大学,大学。
「嘿,你说,如果我们和她们一样没有联考威胁,多棒!」另一个女孩说:「自由自在的!」
「可是他们却羡慕我们还能念书,还能钱来伸手,饭来张口。」
「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对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念大学与没念大学有什麽不同?」
「有啊,起码念完大学想看什麽抓起来即可看得懂!」
「那倒不一定,你的意思是外文的书?」
「对呀!」
「那如果念国文系,或者其他外文少的呢?」
「起码可以具备了更深入地去探讨某种学问的能力!」
「那不同又在何方?赚钱的人专讲究赚钱,我们说他们没灵性,没有精神生活,可是我念丁组,如果考上商学院那还不是讲究赚钱,那有何不同?」
「对,更何况书念多也不一定赚更多钱,」魁汉说:「人家王永庆不一定要念大学,可是他公司有多少大学毕业的,甚至硕士博士!」
「话不能这样讲,」班头说:「念大学的目的无论如何争辩也辩不出个名堂来,因为我觉得世界上矛盾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有人说学历无用,要实力,又有人鼓励我们说要向王云五先生一样自学苦读,可是每年就有几万人往大学的门冲,所以我的观念是既然念了书就好好念,能考上没什麽,不考上也没什麽,反正粥少僧多,只要人能在自己喜欢的工作上发挥,那念大学与不念大学有什麽两样,一个在围墙里念,一个在围墙外念而已!」
「班头,那你的意思是你是烈士派的,能上则去,不上则弃?」
「可以这麽说,」班头躺下来:「我志愿只填自己喜欢的,父母无法干涉,因为叫我去念我不喜欢的东西,那不如不念,用那四年可以搞一些经验和乐趣出来!」
「我倒没想那麽多!」三千金说。
「我也是,」我说:「真的,我还搞不懂,不过如果搞懂了,万一走火入魔连书都不去碰一下那不是死了,因为我知道我家人啦,亲戚啦,老师啦,一定不喜欢我在围墙外边念,没面子,就是念得比别人多也没人晓得,因为连文凭都没有!」
「同感!」
「可怜,你们」麻子说:「死都不知道为什麽死。」
「停!」班头说:「不谈这些东西,好好休息,难得浮生半日闲,晒晒太阳也好,魁汉,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是,哲学家。」
大家都沉默了,九个人九个躯体九个理想一个目标,有意思。
「嘿!我想到了,」麻子说:「考大学就像我们打篮球,赢了的赢了,输了的输了,等洗好澡穿好衣服,大家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是赢了的人会记得他们赢了一场,输了的人也记得他们输了一场,但是下一场就不知道谁输谁赢了!」
「那你所指的『下一场』是那一方面的。」那个苍白的四眼女孩说。「停!」班头说:「我们没资格谈这些啦,让大人去谈吧,大家晒晒太阳,就把他当作我们现在是球赛前的热身运动,搞不好等下比赛取消,连输赢都分不出哪!」
「对,不谈这个!」
「可怜,我妈只知道我不念书会死,可是就不知道我没光合作用也会死!」魁汉说着,女孩子都笑起来。
「去去,你以为你是什麽?仙人掌?」
「非也,我好像是大海中浮萍一片……」魁汉唱着。
花钟指向三点,阳明山的太阳真好,真想待着不走了,没有课本,没有教室,补习班,只有蓝色的天和一群脸上满是笑容的人。
「喂,你二姊」三千金拍拍我指着前面。
「小子,真的,你妈的死定了!」麻子幸灾乐祸地说。
二姊一眼便瞧着我了,大概是为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关系,把她身边那个穿得很土的可怜虫塞到一边,半走半跑地过来,脸上的表情真比死了儿子的寡妇还难看,我这下子真的死定了。
「老幺,你来!」她站在前方不可一世的样子。
「干嘛?」我硬着头皮过去。
「你还好意思问我干嘛,你补习补到这儿来啦!」她从我右肩望了望後头说:「还带女孩子,你找死呀!」
「老姊,你别紧张好不好,我们只是来散散心罢了!」
「你要联考了知不知道?」
「废话,就是为了联考,拚的快要死了,所以才偷来半天到这儿换换气,晒晒太阳光合作用罢了!」
「你还嘻皮笑脸的,我看那有大学丢在地上让你捡!」二姊说。
「考大学并不是拚老命呀,大学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二姊,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
「好,回去我看你还会不会吟诗作对!」二姊说,转身走了。
「二姊!」我叫着。
「干嘛?忏悔啊?」她乐乎乎的样子。
「你男朋友真土!」我不知从……。
「你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去吧你可以享受春天,我也可以。
「你二姊说什麽?」麻子问。
「她说散散心是应该的,真正的健康是身心两方面的平衡。」
「难怪她考上电机系。」三千金说:「三民主义好熟!」
黄昏的归程,车子踩起来有劲多了。
「喂,我真的舒服多了,也有精神多了!」三千金满脸通红。
「我也是。」……,老妈大概己经灌足了枇杷膏准备发挥,老爸一定失望的躺在沙发上喘气。不过话说回来也相当值得的,过滤过的神经轻松的很,虽死无憾。
「喂,你第一志愿填什麽?」她偏过头问。
「还没决定,」我说:「八成随波逐流!」
「从小学开始不是就写作文说我将来要做个什麽家什麽家吗?」
「对呀,我要做个幻想家!」我说。
「说正经的」她说。
「不晓得,说正经的,」我回过头说:「你呢?」
「外文系。」
「这又是什麽家?」
「回家!」
她把车子踩的飞快,黄昏倒又凉起来了,「又是乍暖还寒时」。真太诗情画意了。
我慢慢地锁车子,爬楼梯,拖延时间,准备长期抗战。
「喂,你累了是不是?」三千金说。
「没有啊!」
「我晚上还要赶一堆讲义呢!」她说:「你晚上用什麽提神。」
「咖啡,有时吃克补,不过後者是我妈的主意,你呢?」
「茶,浓茶加柠檬,」她说:「我姊姊的主意。」
「你知不知道放榜以後,如果万一不幸考上了,我第一件事情要干什麽?」
「我不晓得,不过我第一件事情一定把教科书、参考书全部烧掉!」她一本正经地说,咬牙切齿地。
「哟,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来,握手!」
「少恶!」她打开门,只开了一小缝,手往後挥了几下一闪即逝。
我提着书包上楼,装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回来啦!」妈说:「累了吧,快洗澡去!」
好家伙,「累了吧」这可是连讽带刺的「教育法」之一,大概磨好刀,准备痛宰了,不过看她的脸并没一点愠色。妈不是好演员,她装不出来的。
「妈,二姊回来了吗?」试探军情。
「哟,什麽时候也学着关心起别人来啦,早回来了,」她说:「快洗澡去吧,今天天气好,暖洋洋的。」
我实在搞不懂,管他的,上楼再讲。
「老幺,晚上想吃什麽菜?」妈在下面说。
「红烧克补,清炖咖啡!」
「老幺!」妈大声地说:「你怎麽啦!」
「青菜!妈。」
「你什麽时候能长大!」妈嘀嘀咕咕的。
我实在想不通,西线无战事,安全上一垒。
「老幺!」二姊站在那儿,重新换了衣服,一身鹅黄,蛮有青春气息的,念大学的人真舒服,有朝气。
「干嘛,定坐看戏?免费招待!」我说着把书包丢进房?……?……。
「老幺,听说你今天跷课!」
「对!」
「蛮有勇气的嘛!」老哥说:「不愧是我弟弟!」
「少来!」
二姊也进来,三堂会审眼见就要开始。
「我没告诉妈!」二姊说,一大施舍。意外。
「老幺,念书是自己的事不是别人的事,」老哥说:「我知道,你很累,可是千万撑下去,不能放松。」
「其实我也曾和你一样,有一段日子真受不了,」二姊说:「可是我是撑下去了。」
「老么,说真的,现在跟你说你也许会怀疑,但念大学是有它一份意义和收获的。」
老哥说着从书包上拍下一些草屑,也拍落了阳明山的和风煦日。
「我晓得,」我说:「其实我也想念,因为已经走了十二年漫长的路了,再走四年又何妨?今天我不过是受不了这种天气的召唤,而去散散心罢了,你们又何必那麽紧张?」
「那怎麽带女孩子去!」二姊说。不上道。
「老姊,她们也和我们一样,只是散散心罢了,」我说:「二位放心,我还清醒得很哪!」
「联考病!」老哥说:「原谅你!」
大事化无。说来家庭还蛮温暖的,春兰秋桂常飘香。
「老幺,我男朋友如何?」二姊说。
「同班的?」
「不是,土木工程的!」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那小子不知道怎麽挑的。
「台湾的亚兰德伦!」我说。真想笑,土木工程,难怪,土里土气一点灵性也没有,不过配二姊绰绰有余。
「谢啦!」她转身出去,风度绝佳,我嘘了一口气。
「你看过她的他了?」老哥问。
「看过了!」我躺下床来。
「比起我怎麽样?」
「妈呀,差了一大截,又土又宝,」我说:「老哥不是我捧你的,你乱性格的,尤其是抽烟的时候!」
「谢啦,要不要来一支品尝品尝!」老哥乐昏了,大学生还是很容易上当的。
夜凉如水,洗完澡遍体舒畅,春天是读书天。
「老哥,你说,念了大学是不是很多事情都可以干!」我问。
「废话!」老哥躺在床上说:「上大学就是长大了。」
「好,大学大学我和你势不两立了!」
「怎麽,破釜沉舟哪,有志气!」
「不错,我捞到了一个春天,还要拥有永恒的春天。」我自言自语的说。
「啥?」
「我说,我胡子乱扎手的!」
「鬼喔!」
美丽的春天,美丽的星期天。明天不知是怎麽样的春天哪!



门外青山——
小孩离家的时候十三岁,小学刚毕业。跟村子里所有孩子一样,十三岁理所当然就是大人了。虽然毕业典礼领的是县长奖,一样,把奖品留给弟妹,第二天带着小小的包袱(里头是两套新的内衣裤,一件新的卡其短裤,是妈妈昨天晚上特地去瑞芳买的。要说是毕业成绩优异的奖赏,或者,成年的礼物,也行。)就跟着陌生的叔叔走下山坐火车到城市当学徒去了。
临走没有人送行。爸爸妈妈工作去了,爸爸六点多就进矿坑了,妈妈七点去洗煤场,家里只剩下弟弟妹妹,一个背一个,总共四个。
小孩离家前跟弟妹说的最後一句话是:字典要找一张纸包起来,不然书皮很快就会破掉,知道吗?
字典是昨天刚拿到的奖品之一,另外是一支钢笔。钢笔他带着,就别在白上衣的口袋上。
此後几年,小孩用到钢笔的机会很少,前几年每天几乎都是起早睡晚,每天像陀螺一样,被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妈妈、老板的小孩,以及大大小小的师傅们叫来叫去、骂来骂去、打来打去……,当然,还有必须要做的工作,以及,自己还要偷空学习如何操控工作机器。
三年多之後,他升了师傅。才十七岁,却已经是家里真正的家长,因为一家人的生活所需最大的部分花的几乎就是他的收入。
十九岁那年,他恋爱了,爱上工厂隔壁一个念北二女的女生。
第一次要写情书的时候,发现当年那支县长钢笔的墨水管早已乾涸,而且黏在一起,根本无法吸水。他买了原子笔,用两个晚上打草稿,然後把信拿给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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