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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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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地道:“请签名。”她俩签过名,并排走着,一只手胳膊吊着荫日伞,一只
手胳膊互相挽着,一同进去。走进戏厅,何慕贞的眼睛像闪电一般,对着人丛里面
看了一周。那戏台柱子边,有一个穿绿色长衫的,正是毕波丽。何慕贞看见他,早
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想着,毕波丽看见她来了,一定会过来的,不料延宕了十几
分钟,已经摇铃开会,毕波丽始终没有过来。后来有几个人演说过去了,大家讨论
会里的规则,和改选职员,在会场上的人,就自由谈起话来。毕波丽坐在那边一抬
头,正和何慕贞打了一个照面,这不好模糊了,客客气气的和何慕贞点了一个头。
何慕贞想着,也许他避什么嫌疑,所以当着众人的面,不和我亲近。忽然又一转想,
要在往日,我是可以这样想,这回他有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我,今天又这样装聋作哑,
分明是和我决裂了。本来我们只有两个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也不算什么,撒手
就撒手罢。不错,有一回我和密斯脱王在真光看电影,碰见了他,这也是很平常的
事情,你就和我恼了吗?哼!你不理我,我还会理你?板着面孔,再望也不望毕波
丽一望。这时演台下纷纷举职员,凡是女学生的熟人,都叫着密斯某某,笑着说道:
“请你担任一个罢?”这几个女学生,都有人借着事情前来说话。惟有乌淑芬朋友
最少,就是有一两个和她点头的,也不过是见面礼,并没有人表示举她当职员的。
乌淑芬心里想,回头选举职员揭晓了,女学生里面就是我一个人落选,那有多么难
为情?我不如先走罢。便轻轻的对何慕贞道:“会场上一点没有秩序,我们走罢。”
何慕贞见华波丽不很理她,抵在这里很没有意思。而今乌淑芬提倡要走,正合其意,
答道:“好,我们走罢。”两个人趁着大家在忙乱投票,就悄悄的走了。毕波丽在
一边,都看在眼里。心想,你幸而只生得有这种漂亮,若是有密斯余那样漂亮,那
还骄傲的得了吗?他从前看见何慕贞是无处不好,现在心里有了个余瑞香,早就不
把何慕贞放在心里。况且他有好几次碰见何慕贞和男学生在一处,更加教他难受。
今天对于何慕贞一点儿不客气,才出了一口恶气。何慕贞走了,会也散了。这会场
里就有人喊着毕波丽道:“密斯脱毕,我们这就到社里去吧?”毕波丽回头一看,
却是他荷花新诗社的社友辛文哲,便答道:“我这几天诗兴大减,做不出好诗来。
对不住,今天我是要误卯的了。”辛文哲道:“好!你不去,那还成?岂不是唐诗
里面取消了李太白的地位。昨天我在《秋池》周刊上看见你那首《失恋之夜》,就
好,这是成功的作品。”毕波丽道:“你的诗,也越发进步了。你发表的那篇《丁
香花下》,我读了一遍,疑心我真在丁香花下呢。”他们说得高兴,大声疾呼,就
有些人望着他们。他二人更是得意,大谈其诗。辛文哲趁机走上戏台,将头上的草
帽子,取在手上,在空中招了几招。说道:“大家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诸位。”
会场上的人,本来有一部分走出去了,听他呐喊又走回来。辛文哲道:“我们几个
同志,办了一个《秋池》周刊,每礼拜出一次,不可不看!”大家见辛文哲走上演
台,叫住大家,一定有什么大问题,不料却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家大失所望。那
辛文哲洋洋得意,在他帽子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大册子,用一只手举着,一只手
指着,对大家说道:“这就是《秋池》周刊,里面有许多好的作品,兄弟也有几篇,
登在上面,很不算坏,欢迎大家批评。这书虽然很好,定价每期只卖大洋三分。”
他这样说着,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上了他一个当,没有人作声,人丛中倒有一两下
冷巴掌,不知道是谁鼓的,大家借着一声巴掌,哈哈大笑,一哄的走了。辛文哲见
这些人这样冷酷的表示,很是不高兴,怅怅的站在台上,望着大家走去。毕波丽在
台下说道:“密斯脱辛,你不是要到社里去吗?时候不早了。”毕波丽也是一时想
不到话让辛文哲下台,所以随口的说了出来。辛文哲跳下戏台来,说道:“好极,
我们一块儿走。你刚才说不去,我就不赞成。”毕波丽道:“我陪你去一趟也可以。
不过我六点钟有一点儿事,我不赴聚餐会,诗做完了,我就走。”辛文哲道:“那
倒可以,走罢。”
    他二人出了会馆,就到荷花社来。这荷花社设在一家学校附近公寓里。里面本
有几个社员,大家商议着,厨房隔壁那两间房子,又大又便宜,便把它公赁了过来,
用黄纸写了一张横匾贴在门上,上面大书“荷花社”三个字。把学校里课堂上不要
的桌椅搬了几件,放在里面。又弄了两个书架子,各人捐些书,放在上面。这两间
屋子,闲人还不许进去,只有荷花社的社员,可以到里面去看书看报。这一天,又
是他们荷花社雅集的日子,值日员易诗鸣毛大文二人,上东安市场买了一大包花生
仁,一大包倭瓜子,和半两龙井茶叶,一亻并提了回来,以便当时烹茶助助诗兴。
到了下午四点钟,是他们集会的时间,社员陆续而来。到了四点半钟,值日员易诗
鸣说道:“今天大概密斯脱毕和密斯脱辛都要误卯,我们不必等他罢。”社员麻结
缘道:“不等也好,我还要赶回去校对周刊稿子呢。今天我们做什么题目?”易诗
呜道:“今天一个人做十首小诗,诸位以为如何?”社员杜小甫道:“十首诗太多
了。我看只要做得好,倒不必拘首数。若有能够多做的,也不限十首,做二十首也
可以。”大家都说:“此话极对。”于是分途动起手来。毛大文拿出一叠裁了的毛
光红格纸,纸后面,印着有字,是荷花社特制诗笺。另外还有两行小注,是此笺只
为誉写诗稿用的,不得拿去做旁的用途。他用两个指头蘸着口水,然后将那纸一张
一张的带掀带数。数完了,每人给五张。大家拿了诗笺,就各据一张桌子,拿起桌
上的笔,打开桌上的墨盒,各自打诗稿子。两间屋子里,虽然有十个人,却一点声
息没有。
    那麻结缘右手拿着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墨,左手伏在桌上撑着腮,却伸他的
小指头到嘴里去剔臭牙齿。正剔得入神,后面杜小甫忽然喊起来道:“我知道了!
‘黄金是爱情的魔障’呀。”接上喊道:“密斯脱麻,这句怎么样?”麻结缘不曾
提防,被他喊得吓了一跳。杜小甫拿着那张格子纸,送到麻结缘桌上复又问道:
“你瞧怎样?”麻结缘是刚才想到了两句,被他这一打扯,完全给拦回去了。他正
没好气,便不能讲那诗人温柔敦厚之旨,看了一看,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这
话也很平常,谁都能说!”杜小甫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密斯脱麻自然是个
大诗家,所说的都是别人不能说的。”他口里说时,眼睛可望着桌上的稿子纸,用
手一指稿子上那第一首小诗道:“这是怎样说?”麻结缘道:“哪儿有不妥吗?”
易诗鸣在那边桌上听见他们争吵,便走了过来,麻结缘气不愤,就把自己的诗递给
易诗鸣看。那诗是:“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交与恋爱。恋爱好比味之素,
恋爱好比酱油醋,各件事里有了他,就有一点味了。”易诗鸣看了一遍,说道:
“意思倒很新鲜。”杜小市道:“怎么着?老易你也这样说。你看他把睡觉写成了
睡交。”易诗鸣仔细一看,果然错了。那麻结缘哪里能输这一口气,说道:“睡觉
的觉字,北方念成交字,我们南方人念成手脚的脚,写睡交正是对了。”毛大文左
手上抓着一把花生仁,右手一粒粒箝着,不住的望嘴里丢。嘴里咀嚼着花生仁,带
着说话道:“胡适之先生说,……”他一句话没说完,那杜小市早就不耐烦,说道:
“什么胡十枝,胡九枝!”毛大文也不等他说完,说道:“你们反对胡适之,那是
有成见的。你瞧,我一提他的名字,你就急了。”杜小甫道:“他值得我反对,安
福余孽,猪仔,臭政客!”这个当儿,毕波丽和辛文哲正走到院子里,赶来做诗,
一听到社里人声大起,连忙止了脚。辛文哲轻轻的对毕波丽道:“我们反正误了卯
了,不要进去罢,听那个口气,怕又是开什么会。”毕波丽比辛文哲是更机灵,早
回转身退了出来。辛文哲也跟在后面。说道:“密斯脱毕,上哪儿?今天真光换片
子,看电影去吧?”毕波丽道:“换片子不是今天,是明天呢。你问别的我不知道,
这个我最在行。”辛文哲道:“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恋人,换片子就去,
所以你也逢期必到,这事是真的吗?仿佛听见说姓余,漂亮得很,父亲还是一个银
行家啦。”毕波丽是巴不得他这样说,却故意不肯承认。问道:“谁对你说的?”
说时,脸上故意装出笑容来。辛文哲道:“不用人对我说,我看你的诗,常常有什
么寄艾夫妹,那不是指这位密斯余吗?”毕波丽于是无言可答的样子,算默认了。
    二人一路说话,一路走上大街,恰好事有凑巧,有一辆敞篷汽车,由面前拐弯,
走得很慢。看见上面有几位很美丽的女眷。其中有一个女郎,穿了一件杏黄色印度
绸旗袍,周围滚着豆绿的珠辫,华彩夺目,正是魂梦颠倒,念念不忘的余瑞香。毕
波丽这一见,真觉触了电一样,浑身都酥软起来。那汽车将拐弯儿拐过去,早就风
驰电掣,一溜烟似的走了。他心里想道:“这余瑞香,真是天使一般,她若真是我
一个恋人,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为她死了,也是情愿的。可是奇怪,自从我写了
几封信给她之后,连电影都不来看了,叫我想什么法子和她接近?”想到这里人都
呆了。辛文哲站在一边问道:“密斯脱毕,怎么了?想什么心事呀。”毕波丽笑道:
“我有两个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儿好呢。我们明儿会罢。”他痴心妄想的想着,
这里到东安市场去不远,也许余瑞香是到东安市场去了,反正没事,何不上东安市
场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见她,多看上一两眼也是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由
自主的,就往东安市场走。走到东安市场,绕了两个圆圈。哪里看见余瑞香一点影
子,自己也觉着未免精神过敏,不由得暗笑。刚要出门,顶头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汉
子,左手上拿着一根溜光滚圆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着。右手挽着一个妇人,
长裙,短褂,革履,蓬头,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学生之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
是他这一系的主任教员马攀龙先生。那一个呢,当然是师母,不过毕波丽是知道的,
马先生并没有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寄住的姨娃女杨花女士,这大概就是杨花女士吧?
他且不问那些,取下帽子,共总儿点了一个头。马攀龙对于学生向来是很客气的,
毕波丽是个出风头的学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点,笑着说道:“市场里走走。买书
来了吗?”毕波丽顺口答应道:“买书来了。”马攀龙道:“不要走,我们一块儿
到书摊子上望望。我要买几部古文,你和我挑两部去。”毕波丽回去,本来也没有
事,如今和先生一路走,这也是荣耀的事,掉转身,倒和马攀龙一路走着。到了书
店里,马攀龙叫伙计把韩昌黎柳宗元苏东坡这些人的文集,都搬了出来,一部一部
的翻着看,随挑了五六部。毕波丽对于古文这样东西,向来不很大看见,哪里知道
哪一部好。他常听见人说:《古文笔法百篇》不错,就挑了一部,递给马攀龙道:
“马先生,这一部书很好。我近来就常看这一部书。”马攀龙究竟是一个教员,略
略知道一些古文的门径。他将书接过去一看,就扔在摆书的摊子上。毕波丽道:
“马先生,这部书,你以为如何?我近来对于古文的书,看了也实在不少,总觉太
浅了,只够初学的人做做课本,真要研究古文,非得一部适当书不可。这部书虽然
只有百篇,包罗万象,倒也不坏。不可不买。”马攀龙很奇怪的道:“什么?古文
的选本,还有比这浅的吗?我们从小在小学里,就念这种东西,那个时候,没有什
么好国文课文,先生就把这个来搪塞,以为这个是再好没有了。我们既然要研究古
文,还是要看一看专集,这种选本,不过初学的人拿去揣摸揣摸笔法,我以为没有
什么大用。”毕波丽红着脸不能作声,只用眼睛看书架子上标的书签,像一个找书
的样子。马攀龙将书挑好了,自拿钱出来会了账,依着杨花女士的意思,就想去看
电影。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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