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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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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车子了,我们走了去罢。叫车夫在松竹班门口等如何?”何剑尘不觉失声道:
“呀!松竹班吗?”凌松庐道:“这个呀字,下得可怪,我们非到松竹班玩不可!
看是怎么一回事?”何剑尘只是微笑,一声不响。杨杏园对他们这些话,却完全莫
名其妙,只得低头跟着他们走。
    



    不一会,来到松竹班门口,江大化早一脚跨进大门。杨杏园见那院子拐角上,
几个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几条板凳上,见他们进门,都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人,
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个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贯耳的响了出来,不由得
吓了一跳。看何剑尘他们,却丝毫不为介意,杨杏园也就装做没事似的,跟了他们
进院子。杨杏园一看,那些屋子,都是电光灿烂,素帘低垂。有几间屋子,玻璃窗
里的窗纱,掀起了一只角,有几张雪白的面孔,在那里向院子里张望。这时跑过来
一个穿黑袍子的,低声下气的对江大化道:“诸位老爷有熟人吗?”江大化正要答
话,杨杏园只见南屋子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骂那穿黑袍子的道:“饭桶!
人也勿认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对何剑尘道:“今天是哪一阵风,把你何
老爷吹来了?”凌松庐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来的,哪里是什么风。”那姑娘便
笑着对凌松庐点点头道:“谢谢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门口一边,把
一只手高高的将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让着大家进屋子。杨杏园在这个所在,还是破
题儿第一遭,进得屋来,少不得四围观察一番。这屋子是两间打通的,那边放了一
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帐子顶篷底下,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锦被
卷得齐齐整整,却又用一幅白纱把它盖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摆了几样骨
董。窗子下,一张小梳头桌,完全是白漆漆的,电灯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面,
一轴海棠春睡图,旁边一副集唐对联,上写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
期。”上衔写着“花君校书一粲”,下衔是“书剑飘零客戏题”。杨杏园想道:
“原来这位姑娘叫花君。这副对联,却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边,三面三张沙发
椅,中间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边一张小条桌,上面也有笔砚文玩之类,一个小
铁丝盘,里面乱堆着上海流行的几本杂志。右角上一架穿衣镜,镜子边一架玻璃橱,
桌后头斜叠着一架绣屏。壁上除挂了四条绣花屏外,还有一副集唐的对联,是“却
嫌脂粉污颜色,遥指红楼是妾家。”杨杏园正在这里观察,一个三十来岁的娘姨,
递了一枝烟卷过来。他本不抽烟,但是拒绝不抽,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恐怕犯了
规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杨杏园燃烟,一面含笑问道:“贵姓?”
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姓杨”。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
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
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
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好!
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何剑尘笑道:“哪里是什么情话。我们是
在这里办秘密交涉。”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啥个秘密交涉!亻
奈又瞎三话四。”因指着杨杏园道:“你看人家多规矩!”何剑尘道:“人家是个
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
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五阿姐”,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
问道:“是谁?”花君道:“是梨云老七。”何剑尘道:“你叫她进来坐坐。”花
君道:“好,我去叫她来。”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将梨云推了进来。
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
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
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
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梨云对何剑尘道:
“亻奈说啥末事?”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
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
一粒的望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亻奈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何剑尘只
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
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
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凌松庐道:“一进门,
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
一阵大风,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
道:“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庐哪
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
如等他走了罢。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
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
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
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
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
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
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
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
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
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
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
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
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
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
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
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
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
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
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
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
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
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
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
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
首纪事诗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
苦?睡罢。”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
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杏园!杏
园!贵客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
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
“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里?”
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个么?”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
么?”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一跳。杨杏
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救人”,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
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
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
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
好不好?”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
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
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
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
做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减
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
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早起来
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我自然去,
但是这远的道,车夫伯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
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
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说了下去,很是有
味。长班气吁吁的跑进来说:“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
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
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
经把马牵去了。”徐二先生听了,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便骂着走了。杨杏
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
一步,省得一路胡缠。”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
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望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
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
赚的几十块钱,作什么用了?”黄别山笑道:“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
清早起来,什么牛乳点心,闹个不清。”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我每日
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
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
杨杏园笑道:“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讨厌已极。今天上义地里去,我懒
和他们一阵,我们两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黄别山道:“我本不愿和他们一阵去,
既然你来邀我,那我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杨杏园道:“来去三
四十里,路太多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再雇驴子如何?”黄别山只得勉强答应,
便吩咐了长班,锁住房门,二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人各雇
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时,乡村的柳树,都已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
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一棵浅
红的杏花,开得非常的茂盛。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杨杏园把鞭子指
着那妇人道:“我看他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黄别山笑道:
“因其不知,此村妇之所以为村妇。若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不必穿衣吃饭
了。”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
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口。下了驴子,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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