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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会同意吗?”
康萨琢磨,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拿不定主意。
警察连长的藏桌上放着二十摞银圆,每摞五块,警察们排着队,按顺序过来领取。每人拿起自己的一摞,都抽出一块扔进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帕甲坐在桌子后面,边发赏边唠叨:“……别以为按季度领薪俸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噶厦时不常地就把兄弟们这份命根子给忘了。为了这点儿军饷,我是磕头作揖找门路,现在好了,康萨噶伦给咱们撑腰,到日子,再不用愁领不到袁大头……”他吸了一撮鼻烟,很享受。
一名警察拿起一摞银圆,转身就要走。
帕甲瞪起眼睛,伸腿把他拦住说:“你娘家舅是布达拉宫的,他给拉萨小佛爷端屎端尿是荣耀,可怎么端,也端不到你这儿啊。在我手下,万事还得靠我!”
警察不服气,攥着五块银圆不撒手。
“你小子在外面坑蒙拐骗的事儿,没少干吧?”
“没有。”
“我没逮着,不算数。可是,吃拿卡要的事儿,哪样少了你们!你还敢说没有?敢吗?”
警察胆怯了,他看了帕甲一眼,最后还是把一块银圆扔到牛皮口袋里。
“少啦!不懂规矩得罚!”
警察没办法,只好又扔进去一块银圆。
帕甲不满地说:“别以为你的银圆孝敬我了,保不准哪天捅了娄子,谁替你们去舔老爷们的屁股?还不是我嘛。你以为我耷拉个舌头就舔啦?没这些银子垫脚,老爷家的大门槛你都迈不进去,这些银圆我替你们存着,不定谁哪天就使上了。”
这时,又一名警察过来领银子,他拿起五块银圆,全部扔到了小普次的牛皮口袋里。
“停。你个大傻子,不吃不喝啦?”帕甲问道。
“连长老爷,这份银圆是孝敬您的,我那份儿到外面找去。”
“都听着没有,这话是聪明人说的。”
“伦珠家的老宅子又租给了一个康巴商户,他们是来拉萨做买卖的,治安问题,您得去提个醒。”
“去,这就去,走,咱去瞧瞧!”
央宗老爹一行到了拉萨,他们在八廓外街东北角的地方租下了一个老宅子。这一日,央宗和老爹、伙计们刚把货物卸在了院子里,就听到了敲门声。志奎跑过去,他一开门,愣住了。
门口站着两名警察,他们手里捧着一轴唐卡,后面跟着帕甲。帕甲大摇大摆地进门,四处巡视。
老爹迎上来,笑脸相迎地问:“警察大人,您这是……”
“这是我们警察连长,负责拉萨的治安。”警察介绍说。
帕甲打着官腔,他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啊?”
“从亚东走货过来,到拉萨做生意。”老爹小心翼翼地说。
“现在天干物燥,要多念经多祈祷,别惹了火神不高兴。按老规矩,送你们一幅保护神,保佑你们生意兴隆,快挂上吧。”
“谢谢大人。丫头,快接过去。”
央宗接警察手里的唐卡,莫明其妙地看着帕甲。志奎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卷藏钞塞到警察手里说:“我们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
警察一见是藏钞,推了回去说:“唉,康巴老头,第一次来拉萨?不懂规矩啊?”
老爹知道他是嫌钱少,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卷银圆送上去。央宗一把抢过来,质问:“你们这是明抢啊?”
“这丫头,小嘴红嘟嘟的,真好看,怎么说出来的话儿都是横着的。”帕甲阴阳怪气地说。
老爹推开央宗,把银圆塞到帕甲手上,赔着笑脸说:“小孩子不懂规矩,您多见谅。央宗,快进去,到堂屋把唐卡挂上。”
央宗拗着不动,她问道:“喂,当兵的,你叫什么?”
帕甲笑了,蔑视地盯着她说:“康巴的性子,够烈的。竖起耳朵听好了,我叫帕甲,市政衙门的警察连长。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等有空儿,接你和你爹到我那儿走动走动。”
“警察大人息怒,您那儿我可不敢去,也不想去,您息怒。”
帕甲掂了掂手上的银圆,一甩手扔给了身后的警察,他转身带人走了。老爹见他们消失在门外,愤愤地骂道:“呸!真不要臭脸!”
白玛交代完了税收兵站的工作,便带着边巴火速往拉萨赶。这一日,他们到了拉萨河边,白玛眺望远方的布达拉宫,对边巴说:“到家啦,洗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进城去。”他说着,跳下马。
白玛蹲在河边刚洗了两把,就听到身后传来“扑……扑……”的声音,他一激灵,站起身来,扭头望去。身后根本没人,只有玛尼堆上的经幡随风飘舞。白玛自嘲地摇了摇头,又蹲下身去洗脸。
身后又传来“扑……扑……”的声音。
白玛再次扭头望去,央宗站在玛尼堆旁冲着他扑扑地吹着汉笛。白玛激动地跑过去,他问道:“央宗,你怎么在这儿?”
“练笛子啊。”
白玛嘲讽地说:“没长进,还是像骡子放屁。”
央宗扬起笛子就打白玛,嚷嚷着:“我打你,见面就损我。”
白玛抓住她的手,温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拉萨?”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喇嘛会打卦。”
“你比喇嘛算得准,一等就等着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经过这个地方。我和老爹安顿下来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住在哪儿?”
“外廓东北角,伦珠家的老宅子。”
“八廓外街,我知道那套宅子。央宗,既然你今天在这儿,就跟我回府上,去见我爸啦和阿妈啦吧。”
“我不想去。”
“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啊。”
“你才丑呢,你们拉萨的贵族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康巴人。”
“我……我可从来没看不起你啊。”
“没说你,白玛,是老爹很担心,他要等着你家来下聘礼,要有模有样地来订亲。”
“一定照办,回到家,我就跟爸啦说。”
白玛和央宗分手后,便赶紧回了德勒府,他一进院子就见刚珠张罗着众家仆换屋顶的旗幡,给门楣门框描色,换门窗上的遮阳帘。
刚珠一见白玛,赶紧迎上去,高兴地说:“少爷回来了。”他又冲着楼里喊道:“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
白玛站在院子里环视四周,他惊讶地问:“家里这是……”
“恭喜少爷,您要娶亲了,老爷和太太吩咐要焕然一新,就等您回来办喜事呢。”
“这个央宗,还说没来过,骗我。”白玛心里美,小声嘀咕了句。
娜珍从主楼里走了出来,她奔到白玛面前,上下打量着说:“儿子,你可回来了,阿妈想死你了。”
“让你费心了,阿妈,你见过她啦?”
“见过了,见过了。敢情,你们俩早就私定终身了,还瞒着妈,你这坏小子。快进屋,快进屋,老爷和太太等你呢。”
白玛随娜珍进了客厅,扎西一见他,开心地说:“归心似箭,又是马不停蹄吧?”
“家有喜事,就像柜子里锁不住麝香,他早闻着味儿啦。”娜珍笑着说。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为什么要反对,我和你阿妈这几天就犯嘀咕,没提前跟你打招呼,会不会让你措手不及。”德吉说道。
“这事儿……以前没敢说,怕家里有门户之见,既然阿爸阿妈也都见过了,我就不担心了。”白玛不好意思地说。
“你太小看康萨府了,虽然康萨家族不如我们家名声显赫,但从大清光绪年间至今,人家地位非凡,知道吗,十三世拉萨佛爷晋京拜见慈禧太后,梅朵的爷爷就陪同护驾……”
白玛听出门道,他打断德吉问道:“阿妈啦,您说的姑娘不是达娃央宗啊?”
“我说的……是康萨噶伦的女儿,梅朵小姐。”
“你们让我娶的……是她?”
“难道你说的不是梅朵?”
扎西和娜珍面面相觑,吃惊地望着白玛。
“不是,我为什么要娶梅朵?我已经有了心爱的姑娘,她是一位康巴商人的女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太荒唐!康巴女人怎么能给我们家做媳妇呢?”娜珍不高兴地说。
白玛有些激动,他反驳道:“康巴女人怎么啦?她是个好姑娘……”
“她再好也是边地的下等人,跟我们门第不配。”
“什么门第?阿妈不也是藏东小户人家出来的吗?还有爸啦,您还是农奴出身呢,不也做了德勒府的老爷吗。”
“那是两回事儿。”
“怎么就是两回事儿呢,一样的嘛!”
娜珍声色俱厉地警告白玛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和一个康巴姑娘,绝对不可能!爸啦、大太太还有我,已经答应康萨噶伦了,还下了聘礼,你如果悔婚,知道后果吗?”
“我不管,我只娶达娃央宗,你们想干什么,我不管!”白玛大闹着。
娜珍气得上前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呵斥道:“婚姻大事,由不得你,我说了算!”
“我绝不娶梅朵!要娶,你娶她!”白玛说完,跑了出去。
他跑到院子里,恰好遇见刚珠端着炸好的果子出来,他高兴地说:“少爷,招待客人的炸果子……”
白玛上前一把将炸果子打翻在地,发疯似的把它们踩了个稀巴烂。
“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滚,滚!你给我远点儿滚着!”
娜珍追到台阶上,她吼道:“他中了魔,发疯了……你让他踹,让他踢,看他有多大能耐!”
“太太、少爷……少爷,哪股风儿冲了您的肺管子……您别跟炸果子较劲儿啊,多香的东西……”刚珠语无伦次地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白玛发疯地叫着。
“你那是作贱东西吗?你是作贱你自己!白玛,你太让阿妈失望了,阿妈为了你……”
“我不听……我不听……”
娜珍气得没办法,命令刚珠:“管家,你去把院门给我锁了,看他有多大章程,能出了这个院子!”
刚珠刚要去关门,白玛一把拉住他,怒目圆瞪地说:“你敢!”说罢,他转身朝院门奔去。
德吉站在窗户前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扎西坐在卡垫上懊悔地说:“他有相好的姑娘,我们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啊。”
“这下麻烦来了,白玛这孩子,他认准的理儿一根灯芯燃到底,绝不含糊。”
“还是喇嘛的秉性,寺里练就的,执著!”
白玛冲出德勒府后,他大步流星地朝八廓街走去,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想了想,又转身朝德勒府返回。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法向达娃央宗交代。
白玛气哼哼地回到府上,一头扎进了马厩,骡子、马都在槽中乖乖地吃着草。白玛蜷缩在草堆上,目光呆滞。
他就一直这样坐着,无论谁来叫他,他都不肯进屋。到了后半夜,刚珠悄悄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说:“少爷,夜深了,别着凉。”
白玛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他。
刚珠把一床藏被披在他身上,白玛一挥手把藏被掀到一边。
扎西等在马厩外,刚珠从里面出来,冲他摇了摇头。扎西从马厩墙的缝隙处朝里面窥视,看见白玛痛苦颓废的样子,扎西面露难色,他返身回了主楼。
娜珍正在客厅里等他,见他进来,便嚷嚷开了:“老爷,你怎么光在那儿瞧着,也不去管管。”
“让白玛透透气,冷静冷静不好吗?”
“那个叫达娃央宗的姑娘,他在哪儿认识的?不知道人怎么样。”德吉问道。
“大太太,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我们家娶她不成?”娜珍急赤白脸地说。
“至少我们见一见,到时候也有话说。”
“老爷、太太,我把话搁在这儿,白玛怎么折腾我不管,咱可不能动摇。我们家给康萨府下过聘礼了,那么隆重,整个卫藏都传遍了,我们要是悔婚,就是侮辱康萨噶伦。到时候,你看他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
德吉断喝:“娜珍,不得放肆!”
“婚庆大典的日子是摄政王卜卦定的,白玛不知深浅,老爷,你可掂量掂量……”
“我们悔婚了吗?不是还没有吗?你嚷嚷什么!”
“康萨老爷救过你们,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娜珍叨唠完,涨红着脸走了。
德吉瘫坐在卡垫上,她喃喃地说:“当年我从后藏来到拉萨,嫁进德勒府,浑然不知还有一个娜珍的存在,白玛就是一段亏心债!德勒府造了什么孽啊,佛菩萨要用同样的方式惩罚我们两代人?难道……这就是轮回?”
第二天,刚珠强行把白玛弄到了房间里,白玛蜷缩在卡垫上,半睡半醒,他身边的藏桌上放着已经凉透了的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