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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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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囚笼,从左到右,陈暮,苏亚,火虎。

如果不是陈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快认出三个人,实在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日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亚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深黄的流质蛋黄,连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陈暮,一直呆在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莽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这囚笼里。

“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亚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火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的。

苏亚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太史阑。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的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的肃杀。

第一卷此心倾第六十九章伤我侵我,此仇必报!

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场水溃的真相,正因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导致近期不利于官府的批评和攻击充斥于大街小巷,才有了这场公开枷号。官府,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

真理和公义,被强权的刀锋封杀。

金正看见太史阑时的模样,像只浑身的毛都瞬间竖起的公鸡,拎着鞭子唰地向后一跳,便待退入身后维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这官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脸,让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张同样沉默而湿淋淋的脸。

无声,而杀气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没有武功,哪怕他身后护卫无数,他依旧不能不畏惧。

“太史姑娘,锯子我给你找来了。”一声呼唤,村长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递上来一把锯子。

太史阑接过,对他点头相谢,抓了锯子便向囚笼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阑的样子,是要锯开囚笼?

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放任,阻止,他终究心虚,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无法交代。

太史阑不管他的犹豫,快步走到苏亚的囚笼前,开始锯起木质的栅栏。

村长眼神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定要他借锯子,这东西再锋利,相对于厚厚的栅栏也显得过于单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断,还不如借一柄锤子好使。

锯子锯木的声音嘎吱,听来有几分空洞,场前无数人嘴微微张着,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苍白地浮起来,腾着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苏亚勉力抬起头,盯着太史阑,嘴唇动了动,眼底微微泛了点水汽。

不像觉得委屈,倒像是因为发现她还活着,而由衷欢喜。

太史阑抿唇,不看她,专门慢慢锯木。

“嘎——吱——嘎——吱——”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看她锯木,每个人的心,都似随着这不紧不慢的锯木声,一揪,一紧,再揪,再紧,心弦阵乱,万军逼前,山雨欲来,其风满楼。

忽然便觉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来,不知何时,他额头大汗滚滚,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众重犯,你竟敢公然毁坏囚笼,你这是在劫狱,劫狱!”

刺耳的叫声里,太史阑继续锯了一锯子,头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呛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对身后一挥手,“拿下她!”

他话音刚落,太史阑抬手便把锯子砸了过来。

金正敏捷地一让,他身后一个高大衙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立即抢上前来,花俏地舞了个刀花,掷刀出手,啪地一声,将锯子半空击断。

锯条弹射,太史阑纵身而起,捞住锯条,再次狠狠砸了过来!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声,也纵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将锯条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绕着他整整一圈,他顺手一拂,将碎片拢成一堆,踏在脚下,抬头,四面圈了个罗圈揖。

混子们稀稀拉拉一阵喝彩。

这人原先是走江湖卖艺出身,手底下有几分花巧功夫,下意识卖弄完,听见喝彩声,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还以为是当年一根绳子半块锣的卖艺岁月,举步就向人群走去,准备要钱。

他一走开,金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空档,金正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冲了过去。

她赤手空拳,纵身猛扑,青黑色衣角在身后扯直,铁板似割裂风声。

金正冷笑抬头,道:“找死!”长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阑腰上,鞭上有回旋之力,将她身子带得一个踉跄,正跌在那堆锯条碎片上,太史阑的手掌和膝盖,顿时鲜血殷然。

“这点伎俩,也敢在老爷面前嚣张!”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阑的背,脚跟一用力,将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马金刀踩着太史阑,学着百姓刚才的兴奋语调,怪腔怪调地道,“这贱人来了,你们叫喊什么?这贱人冲撞衙门,妄图劫狱,你们难道还想帮手不成?”

百姓们沉默了,瞪着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阑,她的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掌下泥土上,血迹在不断扩大。

百姓们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红。

囚笼里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对天不住冷笑,苏亚浑身颤抖,陈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声充满绝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你当咱们真不知道谁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溃坝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得见!识相点早点把尾巴夹腚沟里滚回去!别在这恶心咱北严父老!”

“滚回去!滚回去!”一开始还只是稀稀拉拉几声,再随即便人声越来越壮越来越响,一开始还只是挤在第二圈喊,渐渐的有人忘形,挤出人群,对着金正挥舞拳头。

“是这姑娘呀是这姑娘呀”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挤进来,指着苏亚嘶声道,“那天是她来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发作,身边没个亲人,懒得动,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当时不信,还踢了她一脚姑娘呀”她蹒跚走到囚笼旁,伸手去摸苏亚血迹斑斑的脸颊,“那些丧良心的怎么做得出,怎么做得出?老天,不开眼!”

苍老的手,隔着栅栏,抚上凝结的血痂。

手指和血迹,都是陈旧的铁锈一般的颜色,涩重而压抑。

一直咬牙不语的苏亚,身子僵了僵,终于痛哭失声。

热泪滚滚落在老人乌黑开裂的手指上,她嘶哑的哭声令四周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凶猛的呼喊。

衙门里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要奔出来。

金正离衙门近,自然听得见,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羞辱太史阑,转身向着人群,拎起脚,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脚,放开太史阑,转身的这一刻。

太史阑忽然抬头。

手一伸。

掌心一根锯条光芒雪亮。

太史阑手往上一捅。

锯条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裆!

那一声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晒爆,先不过扑哧一声轻响,随即啪地一下,炸开艳艳猩红!

“啊!”

金正转身和锯条入体几乎同一刻,锯条入体和惨叫也在同一刻,一个呼吸还没完毕的时间,鲜血已经飙射成河。

太史阑的动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经演习无数次,眨眨眼,将人命收割。

惨叫声凌厉,声调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颤抖起伏,也像一根锯条,碎割这一刻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现真空的寂静。

人们维持着举拳的姿势、拥挤的姿势、前奔的姿势,怔怔看着场中,脸上的愤怒未及收起,换做震惊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静里,半跪着的太史阑终于抬头,面无表情,狠狠一脚踹在了露在金正体外半截的锯条上。

金正砰然倒地,鲜血和烟尘同溅,只是瞬间,他的惨叫已经嘶哑不似人声,剧痛之下的人会下意识蜷缩身体,他身子一缩,身体里的锯条便割裂血肉,换来另一阵发了疯般的吼叫。

吼叫声里,太史阑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风穿过,一缕黑发扬起挡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过很多年前,天桥下三岁的女孩,穿过她的掌心的灯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后心。

很多年后,她以近乎同样的方式,杀了她人生中第二个一定要杀的人。

没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双可以复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岁可以,十九岁,一样可以。

“既然强权说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过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个囚笼,“有良心的,出来帮我砸了!”

几乎瞬间,便跳出一群人,搬石头拿家伙,扑在囚笼上一声声铿然砸锁。

那群花钱请来围观起哄的五毛党,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动卖力,几乎瞬间,三个囚笼土崩瓦解,众人刚乱糟糟地将三个囚犯扶出来,忽然衙门口有人一声厉喝,“反了!你们!”

众人一呆,一抬头看见北严府尹张秋匆匆步出,后面跟着一大群顶翎辉煌的府衙官员,以及一群武器齐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脚步肃杀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响。

张秋一眼看见血泊里抽搐将死的金正,勃然变色,抬起手,指着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阑。

一句“拿下”还没出口,太史阑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别拿你的脏手指着我。”她冷淡地道,“你没资格。”

张秋脸色先红后紫,涨得额头上青筋乱崩,厉声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过你无视民生,倾轧部属,内藏私心,罔顾职责,将我上报的灾情搁置一边,差点令北严一地百姓,陷于洪灾!”

“大胆!”

“再大胆,也大胆不过你推诿饰过,冒领功劳,欺上瞒下,颠倒黑白,令失职者犹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众!”

“谁失职!谁立功!”张秋大喊,脸色狰狞,“你说了算?”

“有眼睛的人说了算!”太史阑一指身后挤挤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说了算!沂河坝溃,我和苏亚在哪里?你在哪里?金正在哪里?沂河坝溃之前,我和苏亚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金正做了什么?”

“本府无需在此和你辩驳!”张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们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间感到压力如山,而面前似有冲不过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灾前本府亲自奔赴沂河坝!灾后本府及时上报朝廷,带领诸位僚属夙夜匪懈全力救灾,及时清理河道加固其余堤坝,安置受灾百姓,诸般事务,周全周到,得朝廷嘉奖!得康王赏赐!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乱语,妄论本府失职,你这是在污蔑本府,污蔑北严所有尽忠职守的僚属,乃至藐视王爷,藐视朝廷!”

“那就藐视。”太史阑薄唇如线,一抹轻蔑,“被傻叉骗了的傻叉。”



“太史阑!”张秋遇见这种胆大包天油盐不进的货,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再转话题,“你敢说我们失职?你作为典史副手,沂河溃坝,全城救灾,所有府员都全力以赴时刻,你在哪里?”

太史阑淡淡瞟了他一眼,脚尖一踢已经昏死过去的金正,“问他。”

“本府谁都不需要问。”张秋狞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寻死路,你虽狂妄无礼,本府却还要按规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缚吧。”

“火虎!”太史阑理也不理他,后退一步,“有没本事让他闭嘴?”

已经被砸掉锁的火虎,松了松筋骨,一笑白牙闪闪亮,“有!”

“太史阑,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杀人!”

“错。”太史阑抄起袖子,“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开两个搀扶他的百姓,蹿了过来。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一群官员惊慌失措,跌跌绊绊护着张秋向后便逃,下府兵们涌过来,将府门严严实实挡住,严阵以待。

火虎纵身而起,掠过太史阑身边,太史阑一转头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带我们几人走!”

火虎一怔,难为这人素来灵活多变,瞬间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边身子继续做出向前冲的架势,一边伸手抓住了太史阑,随即向后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蹿向后,速度太快搅动一阵回旋的风,火虎拉着太史阑退到苏亚和陈暮身边,一手抓住陈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苏亚,低喝:“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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