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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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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粗翻。”
  他用手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往后仰。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是很自然的。是我不好。所谓的粗翻,是在精确翻译前的准备工作,不拘泥环境文字而大致地先试翻一下。就是抓住原著主要精神,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嗯。”
  “通常我国翻译的文章不同来决定有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这次的作品相当麻烦,我想一个人翻还不如两个人来,所以才找有兴趣的学生。这么说明你懂吗?”
  信太郎的眼睛直直向我逼视,我记得我胀红了脸。
  但我发誓,我在那时还完全不能想像自己会被片濑吸引。我努力在片濑身上找寻像唐木形容的“纨绔子弟”的印象。以我当时看,片濑的确就是那种轻浮而趾高气昂的人。
  我觉得只要把片濑定位于纨绔子弟,就可以轻蔑他、不认同他。这样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了。不知道那时我的想法为什么那么顽固。片濑绝不是那种看起来会把女孩子带到书房,关起门说些下流的话或是做出猥褒行为的野蛮人。他只不过是一个会把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当小孩一样逗好玩而已的人。到处都有这种大人。
  不管我心里认不认同他光为了找人记录翻译的口述,面雇用女大学生这件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暗自将自己与他之间划清界线。我想……我们是不同的人。你不要越过界线到我这来,我也不到你那边去。
  那时,我还相信自己是站在唐木那一边的人。用这种方式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是真是这样。唯有唐木和唐木周遭的空气,好不容易才把我和那个不安定的时代连结起来,提供我栖身之处。失去了栖身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我不认为除了唐木以外,会有人这么突然地接纳我。
  我看到一位女子顶着风、顺着草地向这儿走来。她穿着带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柔软的洋装。在颈部毫不造作地打了一条黄色的围巾,被风欧到脸颊上来,她有点嫌烦地将它拨开,眉头皱了起来。
  片濑说“正好”,把那位女子叫过来,用手搂着她纤细的腰。她剪得颇短的头发带一点小波浪,几片樱花瓣沾在上面。片濑在我面前,颇富兴致地用指甲把花瓣拍掉。女人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由着他。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太太雏子。雏菊的雏。她是矢野布美子。我请她下个礼拜开始来帮忙。”
  即使我内心有点反感地想着,我又还没有答应这个工作呢。但是我还是朝雏子鞠躬小声地说:“请多指教。”
  雏子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挂在相当骨感的手腕上的金手链晃来晃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手和那条链子。
  “握手。”雏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是那种恰到好处沙哑低沉的声音。“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我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犹疑地伸出右手,雏子的手轻轻地包住我的。我感到温温湿湿地。
  我很难形容雏子的魅力。信太郎不知向雏子说过多少次,你的脸呀像是化妆过的男同性恋的脸。这当然是玩笑话。她长得和大家听到同性恋就会想的那种脸可不一样。
  她的脸有点宽,有棱有角的,加上大眼睛大嘴巴,让人感到有几分男性的魅力。一化上浓妆的话,的确有点像是女装的美少年。但是不管怎么看,雏子都是个女人。我有好多次好多次,简直是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过卸妆后,还有早上起床的雏子。她的脸上总是交杂着好心情、坏心情,颓废和斗争心,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就是雏子身为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少人一看到雏子会感叹说:“真是一位美女。”事实上雏子也不是那种大家公认的漂亮女人,她比看起来还要娇小,身高比我还要矮一点,怎么看都给入骨感的印象。她的体型甚至看起来有一点像没有发育完全的清瘦少年。
  虽然如此,雏子却强烈地吸引着碰到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她总是隔着众人稍为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朦胧地盯着他们看,像是找寻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么,好不容易搞清楚了,她又会突然逃离到别的地方去。
  要是简单地说,就是无法捉摸。但不光是如此而已。对雏子来说,有一个外人难以揣测、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世界。因此我想所谓雏子本身散发出的魅力,事实上是她所看出去的世界的魅力。
  “真年轻。”雏子用足以眩惑我的眼光,一面看着我一面问道:“几岁呀?”
  “二十岁。”
  “真好。”她说。她就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像在评估值多少钱一样地打量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我并没有感到不侠。雏子的视线就像是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无意识朝着自己瞪着的玩偶的视线。
  那时雏子还只有二十六岁,信太郎三十三岁。我是在好一阵子后才知道他们的正确年龄。对我来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片濑夫妇是漠然括在大人的世界里,是年龄不详的人。我也没想过他们夫妻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周末,我到他们位于目黑的住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小孩的家。其实这么说起来,或许也有可能是他们把小孩寄放在别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次都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生小孩呢。对他们来说有小孩是很不协调的。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们中间夹着小孩睡觉的样子。唐木老是挂在嘴边酸不溜丢地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但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毫无意义。他们超越了当时学生们所自创的歪理,深切地结合在一起。
  虽说如此,我真正地感受到这些,是在许久之后。初见面时,信太郎也好、雏子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住在完全未知世界的人。我感到两人的微笑、亲密,都像是做出来的东西,甚至觉得有些可疑。
  “是片濑先生是吧!”一位白发的老绅士走过来向信太郎打招呼。
  “是,您好。”信太郎用很开朗的声音回道。雏子也很亲热地接着寒瞳。
  “那么,矢野小姐,就下个礼拜六罗。可以吧?”当三人并在一起正开始踏出脚步时,信太郎突然转过头来确认。
  “这个……但是……我要到哪儿呢?”
  “我家呀。”
  “你家?……是在哪儿呢?”
  目黑,他一说出口就“唉呀!”一声地停住,搔着头失声笑出来。“我是怎么搞的,你怎会知道我住哪儿呢?我得告诉你怎么走才行。对了,我身上应该有名片。”
  信太郎伸手进外套内的口袋拿出一叠名片,在我面前开始一张一张翻起来,但都是别人的名片,信太郎自己的一张也没有。雏子走过来,将他手中的名片猛抽出来一张递给我问:“有笔吗?”
  “有。”
  “那么把我告诉你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我慌忙地在背包中拿出原子笔来,把雏子说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不知何许人的名片背后。
  “你知道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吧?”信太郎问我,我点点头。
  “从车站步行到我家只要十分钟左右。如果你从车站挂个电话来,我会开车去接你。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来了,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好好饱餐一顿吧。”
  雏子对着我笑,我点头回礼。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好像是对准走了渐渐走远的夫妇的背影,把雏子洋装的下摆吹得卷起来。一瞬间,她的大腿露了出来。白透的肌肤浮现于光辉中。
  或许是没有察觉,或许是不觉得大腿被看到有什么了不起,雏子对裙子下摆被吹起的事毫不在意,轻挽着信太郎的胳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樱花树。信太郎就这么和妻子并着肩,和刚刚那位老绅士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走到堆满菜看的桌子旁时,信太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向我这转过身来。雏子也一样回过头来望着我。
  信太郎朝着我指着桌上的一个盘子,上面是煮得红透透的巨大明虾。
  他好像是想说,这个……好吃哟……要吃哟……,像小孩一样用手势比着。我用力点头。信太郎微笑起来,马上楼着雏子的腰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手中的名片,正面印有一位是在皇宫医院服务的人士的名字。我把名片塞进包包里,瞄了一下手表。到俱乐部来还不到三十分钟。
  一位年轻服务生带着装模作样的表情,走到我跟前问说:“喝点什么吗?”我摇摇头,走下阳台到草地上。
  我并不特别觉得饿,只想尝尝信太郎推荐的明虾。走到餐桌附近取盘子和叉子。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正在我身旁夹菜,她向我打招呼。
  “不好意思,您不会是……家的千金吧?”
  我没有听清楚是哪家人,但马上说“不是”。
  “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微笑,“你跟她长得很像。”
  纯白色的桌巾下摆被风吹得沙沙作晌。我将取了的明虾和不知什么红烧的东西吃下肚。谁都没有在注意我。吃完了以后,我又吃了有樱桃和奶油装饰得很美丽的甜点,还吃了从高中时代得了急性肠炎住院以后就没再吃过的香瓜。
  一面吃着,我一面搜寻片濑夫妇。他们夫妻俩站在庭园内最大的一棵樱花树下。满载着花朵的粗干,在夫妇头上伸展着。风一吹,夫妇的身体就埋在飘舞而下的白色花瓣中。
  简直像是嵌在雪景中的一对壁人。我望着他们遥远、有点朦胧的身影,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地晕眩起来。
  3
  隔周的礼拜六,从一早就下起雨来。我八点钟起床,打扫房间。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当早餐裹腹之后,开始准备出门。
  把口述做成笔记对我来说是外行。虽然听说过,但是当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来,就只有茫然不知头绪。
  只要把他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吗?还是把录音机录下来的东西随时整理好呢?用稿纸吗?是用报告纸还是笔记本呢?铅笔就可以了吗?还是用原子笔比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当。考虑到最后,我把报告纸、笔记簿、各式各样的笔、橡皮,连浆糊、胶带全部装进纸袋。我甚至准备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带去,后来想一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吧。总之,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奇妙的紧张感。当然信太郎对工作说明不够清楚也是原因胜论派(Vaisesika)音译“卫世师迦派”。古代印度哲学,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我在脑中想像着,不知片濑夫妻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俱乐部一样的洋式楼房?从大门口玄关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样的小径,四周则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
  一踏上玄关就可以在空气感到芳香剂的味道。黑色有光泽的门上接着狮子形状的青铜扣环。一扣下去就咚咚响,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然后,门终于开了。出现一位一脸干练瘦削的女佣。女佣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现的豪邸的佣人一样,在纯白色的围裙上打着蝴蝶结。
  她带我通过玄关旁的待客间,请我等一下。房间摆着红色真皮的沙发,墙壁上有鹿头标本,还有版画整齐地挂在墙上。镶着玻璃窗的大型橱柜上着黑色的漆,里面摆着高级洋酒,还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离一样整齐并列。在静到连耳朵都发痛的寂静中,只微微地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我十二点半整到达了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因为纸袋被雨琳湿的缘故,在站台上走的时候,纸袋的底部破了,里面的东西好像全部要掉出来一样。所以我在公共电话亭内打电话给片濑时,不得不把纸袋连同湿琳淋的雨伞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电话,他颇吃惊地大声说:“已经到了吗?”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没关系。早到一点都没关系。好、这样。我马上开车去接你。在车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开的是一部看起来像是水果颜色的谈绿色的车。是刚发表的欧洲车款,外形相当美观。当时还没有量产,只不过在一部分的爱好汽车的车迷中有口碑。当然,对车子一无所知的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当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线形的、闪着照后灯的车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边上,又看到在驾驶座的信太即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慌张起来。车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过十公尺,没有必要撑伞,我却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开折叠伞,没想到怎么样也打不开而紧张起来,或许是面对信太郎这样亲自来接我这个不过是打工的学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现而急切地想采取毅然的态度吧?
  总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纸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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