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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是否真的会把自己逐下山崖,丢给通明宫?
所幸,眉间尺略一沉默,只说道:“剑法就是剑法,别又胡思乱想。”
陆寄风本想再反驳,却硬生生忍下了。眉间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再练一遍游丝剑法。”
“是。”陆寄风立身回剑,重新舞起游丝剑法。
舞剑之际,陆寄风不经意地瞄到眉间尺,只见眉间尺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热切,竟不似验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学习此套剑法一般。
陆寄风心中大疑,手中剑势略慢,眉间尺便发觉了,眼神又与平日一样冷淡无神。陆寄风不动声色地练毕,才道:
“师父,弟子感到这套剑法还学得不怎么对,您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眉间尺隐隐“哼”了一声,道:“你考起我来了?”
他取剑而起,便即将游丝剑法从头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陆寄风更加高超,技巧更娴熟,而式式里的情意也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只不过原本相思欲断不断的缠绵之意,竟荡然不存,化为一股怨怼狠戾。
陆寄风看得心中嫌恶,想道:“那夜你的剑法,若像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剑法就是性情暴躁蛮横的女子,要杀死负心人一般,哪有仙气?分明是鬼。”
不过他的威力是比陆寄风高出数倍,陆寄风也不再疑心,遂与平日一样,学剑修功。
那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轻飘飘地进入自己房内,陆寄风心里一喜,想道:“师父恢复天下第一好人的样子啦!”便立刻张开眼睛,要起身唤他。甫一张眼,赫然见到眉间尺原本举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异。陆寄风正要开口,一道霜气打碎窗户,轰然向眉间尺击去。
眉间尺及时侧身一闪,闪过了这道气功,跃窗追向发出气功之处。陆寄风惊愕万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间尺拂琴之处,只见月光下,眉间尺的黑衣身影与一名青衫客战得正激烈,两人过招快若神鬼,一点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头戴书生巾,宽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发鬓青青,年纪应该也不大。
两人势均力敌,手中虽然无剑,发出的掌气却凌厉无边,呼呼急扫,几度要挥至陆寄风身边,陆寄风连忙矮身避过,却也感觉得出掌气十分猛烈,刮面生疼,看来两人手中不留半点余地,都要置对方于死。
陆寄风急得叫道:“师父!”
不料两人手中过招不停,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