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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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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摇头,因为他也不知道。

蒙淑仪担心地说:“万一认出来这是当年害了他爹宝老船的真凶……”

宝锭与吉野相遇了,宝锭盯紧了对方,将大刀般长大的专用扳手举过头。

蒙淑仪说:“他真认出了?怎么办?”

宝锭将扳手换到靠路边的那一侧肩头——路窄,很难正常错过——这才与吉野擦身而过。二人无意间对视,各走各的路。宝锭一抬眼见到卢作孚,亲热地叫道:“魁先哥!”

卢作孚感觉到妻子的手松开了,这才“哎哟”叫了一声:“淑仪,你的手劲几时变得这么大!”

他越过宝锭的肩膀,望着远去的吉野,嘀咕道:“宝锭没认出来?”

宝锭转头望吉野:“认出谁?”

卢作孚与蒙淑仪对望一眼:“没认出也好。”

宝锭举一举扳手,不在意地说:“嫂子说,家里水管坏了,我去修修!”

卢作孚说:“那你去。”

蒙淑仪说:“钥匙藏在老地方。”

宝锭大步走去。

蒙淑仪看到卢作孚眼里有泪光,说:“作孚想起宝锭他爹了?”

卢作孚望着宝锭的背影:“我好像又听到宝老船领喊的号子。老子比儿子喊得好出不知多少倍!”

卢作孚冲动地对宝锭的背影高叫一声:“宝锭!”

这声音他自己听在耳中,觉得像是儿时在杨柳渡叫唤这位朋友。

宝锭回头,依旧像当年孩子气地对卢作孚一笑。

卢作孚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与兴奋,一挥手,让他走。

蒙淑仪听得丈夫虽然隔八丈远,却像儿时对小朋友说悄悄话那样,对宝锭说:“宝锭,二十八年前的杀父之仇,今日魁先哥替你报了!”

又听得丈夫近乎自语地嘀咕出下一句:“下一个,轮到你了!”蒙淑仪打个寒战,转头看时,丈夫的目光已经随着一声汽笛,转向一艘比民生、民用、民望三个轮船加起来还大的外国轮船。

前一句,蒙淑仪一听就懂。这下一句,蒙淑仪一时没听懂。那只巨轮已经驶入江雾中,要是蒙淑仪能看清巨轮的船号叫什么,丈夫的最后这句话就一点也不费解了。

撑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为啥子等到今日?”“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1929年9月18日,太阳刚从小三峡峡口露脸的时辰,北碚新码头上,顾东盛、程静潭、宁平生父子、乐大年、举人一行人,盯着眼前的情景,没有一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月还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川军两个军长杨森与刘湘并肩从刚拢岸的民望轮下船,迎面走来。接下来,当他们看清说说笑笑走在刘湘、杨森当中的是卢作孚时,众人不再惊讶——与上个月平息两军战争于剑拔弩张之际、武装登上日本船检查这两桩奇事相比,眼前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乐大年这一段去省城走了一趟。自从当上民生公司股东,这几年年年有分红,乐大年天性不喜贪,小富即安,唯一的贪性就是“好吃”,还吃得从合川到峡区颇有名气,被顾东盛、程静潭和方圆百里开馆子的人们封赠为“美食家”。乐大年颇自得,自称:八方吃福喜,乐得天天过大年。不知几时,这名头居然传到省城,春熙路一家“夫妻肺片菜馆”新开张,大老远把他请了去,说是“要经你乐大年吃过点头,吃客们才认本菜馆的夫妻肺片是真资格的夫妻肺片!”乐大年何乐而不往之?回来后正赶上今天这事。他发现卢作孚身上正有着一种不易言传的惊人变化,便不即不离,老是从旁观察这位老友。

刘、杨二人不即不离,均是矜持的神情。身后是佩枪的马副官、万副官。杨森身后,则多了个娇妻。

这是由江边通峡防局的那条路,两军长刚从北碚码头下船,来到峡防局。

门口大红横幅:

欢迎光临

嘉陵江峡防局与川江航务管理处联欢大会

李果果与文静担任礼仪,分列门左右,迎上。引导众宾客入内。

杨森与刘湘依旧一脸矜持,走进门来,眼前一亮。

铺着雪白桌布的显然是多张桌子拼就的巨大桌子上,摆着两组山花。杨森对女人与花颇留情,一嗅:唔。

刘湘则看出自己面前这一组花,拼就的是一行字。他读出:“创造公共的理想。”

杨森也看出来面前这一组花,也拼就一行字,他读出:“变更社会的兴趣。”

刘湘指着花字“创造公共的理想”对身后卢作孚:“这意思是——”

“即如航务处的‘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峡局的‘救公众急难,造公众幸福’便是。”

杨森似乎要与刘湘比着来,也指着花字“变更社会的兴趣”,问卢作孚:“这意思是——”

卢作孚谈笑自若:“如普通的社会兴趣,在一般人来说是有钱修好房子,买好田地,坐大轿子,打大牌,吃花酒,为表现自己……”

刘湘见卢作孚与杨森说得来劲,故作粗放状:“卢先生,大老远把我请来,吃啥啊?”

卢作孚一击掌:“开宴!”

文静导引,峡防局女青年担当的服务员,成长队,从长长的通道走来,至室内亮处,可见,一个个手托托盘,盘中放着一只只蓝花花小碟,碟中是红绿可人、精巧别致的各色小菜。

刘湘大喜:“打饭来!”

杨森则将目光从娇妻身上移开,盯上了来到满桌山花前的一个个女青年,悠悠地回敬一句:“这川江两岸的山花,真是秀色可餐哇!”

刘湘脸一沉,莽声道:“好菜一碟,胜过好花无数!今日小三峡百花争艳,还就差我刘湘偏爱的一朵花。”

万副官凑趣地问:“什么花?”

刘湘答:“豆花!”

乐大年发现,今天笑脸常开的卢作孚,听到刘湘这句话,头一回皱了皱眉。

刘湘这一嚷,身后万副官本能地将手按在枪把上。

杨森故作不见,依旧说笑,身后马少侠却同时将手按在枪把上,望着万副官冷笑。

与会众人紧张,全将目光投向卢作孚。

卢作孚笑脸相迎,招呼刘湘、杨森入席。

卢作孚置身于两位军长当中,绝不厚此薄彼。招呼各位嘉宾,谈笑风生。与举人、乐大年相见,亲热如故。但看到刘湘与杨森之间参商状态,本能地双掌紧握,暗自叹一口气。

灯一闪,胸佩“嘉陵江日报记者”的青年,拍下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登在1929年9月19日《嘉陵江报》上。当天,刚好被升旗教授买到手,看罢照片,教授接着读报:“现在是要有钱替众人造房子,为众人修花园,能赚钱也是为公众赚得,要是众人有了,自己也在其中,要变更成了此等社会兴趣……”一队力夫挑着砖,杭育杭育从他身边走过,升旗暂停了读报,顺势望去——嘉陵江边那座恶竹丛生的山丘,此时已经成了建筑工地。横幅:“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工地”。工地上,可见卢子英与工程人员身影,似正在研究建筑蓝图。

教授一叹:“双赢!”

田仲问:“老师说谁?

“杨森和刘湘两片寿司,没夹死卢作孚这一片紫菜。军阀重开仗和云阳丸两桩大事,也没难倒他。云阳丸被困第三天夜里,两个军长要开仗……”

“他马不停蹄赶去了。”

“那一夜,他在两个军长之间搞了啥名堂,至今我们不得而知。可是,我们知道结果。”

“仗没打起来。”

“岂止!杨军长为何要找刘军长开仗?”

“为军火被截。”

“卢作孚找杨军长,带去了刘军长给出的停火条件:愿将截获杨军长的武器,折价退还一半给杨军长。相信那一夜,杨军长是接受了这个条件。接下来,卢作孚便开始了他的谈判。”

“不是两军之间的谈判么?”

“是两军谈判,实际上主导了这一场谈判的,却不是两军军长,而是他卢作孚。我说主导,首先当然是他将谈判导引向停战求和的大结局。川军20军、21军,渝、合两地及卢作孚的峡区,民众皆大欢喜。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居中调停的卢作孚,却是这场摆在明处的大结局后面最大的受益者。”

“此人贪污了?”

“贪得太大了!谈判第一轮,杨森的谈判代表向卢作孚报出被截军火价值32万元。折半当16万。卢作孚转告刘湘,刘湘同意照付。”

“哦?”

“此公一转背,对杨森代表讲,你们购买武器的实价为8万元。外加手续费、运输费2万元,共10万元,折半应是5万元。杨森大吃一惊,不知此公是怎么搞到他秘密购买武器的实际价格的,只得认账。但表示,10万就10万,少一块洋钱不谈!此公说:好,10万就10万,多一块洋钱不给。于是他将刘湘赔偿的16万开成两张支票,一张10万,给了杨森。另一张6万,入了他自己的账。”

“此人果然巨贪!打着爱国者招牌,到底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我们把这件事捅给刘湘杨森,此人可真成了夹在两个军阀之间的——那一片紫菜。”

泰升旗教授冷笑:“想知道这6万洋钱现在在何处?”

“在何处?老师您,连他藏赃之处都查清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教授抬头望着眼前的大楼工地。

“他把钱藏在工地?”

“想知道这栋楼怎么能这么快就破土开工吗?”

“上个月他才打建楼的主意,手头还一块钱都没有!”

“四川经济界的朋友告诉我,这楼的一期预算是75000元,不得少于74000元。知道这74000元他从哪儿找来的?”

“不知道。上个月他还困在老师您说的两个军阀、两桩大事当中,来回折腾,焦头烂额,他哪儿有时间去找这么多钱?”

“田中君,你跟了升旗教授学经济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

“卢作孚把这60000元全投到这栋楼了?”

“你说此公,贪,还是不贪?”

“贪!唔,又不贪。”

“刘湘截获杨森军火,他却截获刘湘给杨森的军火赔款。”

“此人太擅长阴谋。”

“可是他又将此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森,将截获的60000元一分不少全以杨森的名义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这栋楼,将来建成,将命名为惠宇——杨森字子惠。杨森一听……”

“自然大喜。”

泰升旗将手头报纸抛向田仲,报纸上可见标题:“多谢杨军长募捐给科学院大洋房一座”,上面正有杨森欢喜捐赠的新闻图片:“一转身,他同样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刘湘。刘湘一听……”

“喜出望外。”

“当然,那是在他的地盘上搞建设兴科学。你说,此人阴还是不阴?”

“阴!唔,又不阴。”

“接下来,田中君该问我,他还差14000元啊?”

“是啊,他上哪儿去弄?”

“他在两军间斡旋时,两军谈判代表都是他的朋友,他无意中获悉,事前为20军牵线向英国人购买武器与事后向21军告密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特聘来为他修筑铁路的总工程师摩根的学生皮蓬。”泰升旗教授道,“于是,卢作孚叫他的弟弟卢子英——就是对面工地上脚手架下腰佩短枪正在看蓝图的那位——径直去找皮蓬,揭穿他两面三刀鬼把戏,皮蓬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将牵线与告密所得辛苦费6000元全部交出。”

田仲说:“这一来,皮蓬和他的老师摩根面子丢尽。此人出手真狠。”

“狠?第二天,卢作孚告诉摩根,他的好赌的学生皮蓬决心改邪归正,从此戒赌,并将最近一场生死豪赌赢得的6000元全部捐赠给自己日后愿为之献身的科学事业,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只是,卢作孚觉得以皮蓬的名义捐赠,不够吨位。摩根高兴万分,自己又增加4000元,凑足10000元,以摩根的名义捐赠。这一来,皮蓬在摩根那儿不遭骂名,摩根在峡区留下美名。你说,此公狠,还是不狠?”

“他要的70000万,总算凑足了。”

“还差4000元!”

“零头。小数点后,忽略不计。”

泰升旗教授正色道:“最大一笔洋钱,正在这零头。”

田仲:“哦?”

“刘湘请卢作孚找杨森那一夜,给了他2000元舆马费,重庆商会也给了2000元,他原单照收。却在此时拿出,凑足了74000元的零头。”

“这是个什么人啦?”

“这正是我最想搞懂的——在中国,委屈谦退的人,我见多了。此公为何总能委屈而求全、求得全胜?为何总能双赢,越做越大……”

工地上一声呐喊,工人们正将一根大梁用劲吊起,一片闹忙。不知几时,卢作孚的身形出现在工人当中。

“中国人爱说眼见为实,今日升旗亲眼一见,仍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是实——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中国人,率领一群人,在向一栋科学院大楼上架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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