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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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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默地说:〃这都与我无关。〃
  母亲手上拿着本簿子。
  我随口问:〃那是什么?〃
  〃陶陶拿来的剧本。〃
  〃什么时候拿来的?〃我一呆,她先斩后奏,戏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皱眉。〃有没有脱衣服的戏?〃
  〃没有,你放心,要有名气才有资格脱。〃妈妈笑。
  〃唉,一脱不就有名气了?〃我蹬足。
  〃这是个正经的戏,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儿,不过三句对白。〃妈妈说。
  〃是吗,真的才那么一点点的戏?〃我说。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为她要做下一届影后?〃
  〃但是,现在年轻女孩子都摊开来做呢,什么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亲放下本子。
  只见剧本上面有几句对白被红笔划着。
  〃是什么故事?〃
  〃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母亲很困惑,〃为什么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来问我,那时候我们住什么地方。〃
  我说:〃慕尔鸣路二百弄三号。〃
  〃她便问:为什么不是慕尔名?慕尔名多好听,又忙着问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生的。说是导演差她来问。〃
  我连忙警惕起来,〃妈,别对外人说太多。〃
  母亲解嘲地说:〃要说,倒是一个现成的戏。〃
  〃要不要去客串一个老旦?〃我笑。
  〃少发神经。〃
  〃反正一家现成的上海女人,饰什么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并不是上海人。〃母亲提醒我。
  我若无其事答:〃从你那里,她不知学会多少上海世故,这上头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她不响。
  〃叶伯伯最近做什么?〃
  〃他够运,三年前最后的一批房产以高价脱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没有娶我。〃母亲嘲笑。
  〃两宗不相干的事,偏要拉扯在一块儿说,〃我笑,〃你不肯嫁他,难道他就得做和尚不成?〃
  〃娶姓梁的广东女人眼光才准呢。〃母亲说,〃现成的家当没人当继,成全了他,命当如此。〃
  叶成秋当年南下,非常的狼狈,在一间小型塑胶厂做工,老板包食宿,看他一表人才,一直提拔他,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他。
  叶成秋就是这样起的家,父亲知道他的底子,一直瞧不起他。
  〃是他有本事,〃我说,〃叶伯伯那样的人,无论做哪一行,都有本事崛起。〃
  母亲笑,〃那么看好他?〃
  〃他处事做人都有一套,怎么会长久屈居人下。这是一个有才必遇的社会。〃
  母亲点头,〃这倒是不错,像咱家陶陶,一出去亮相,立刻获得机会。〃
  我反手捶着腰。
  〃怎么,腰位酸痛?〃
  〃一累便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过了三十是差些,自然现象。〃她微笑。
  母亲并不同情我,她同情的是陶陶。
  我同情关太太。
  她没有上妆,倒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面目全非,只是整个人无精打采,面孔黄胖,平日的冶艳影子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毫无新鲜之处,但凡失恋的女人,都这个模式。
  她开门见山:〃杨小姐,我很感激你,你很有义气,但这个房子我要卖,我看还是停工好些。〃
  我点点头。
  〃我要到新加坡去一趟,那里有我的亲戚,之后我再同你联络吧。〃
  忽然之间我对她这里也产生依依不舍之情,好几年了,她拆了墙之后就改柜,换完玻璃砖就剥墙纸,永无宁日,现在抗战完毕,我失业了。
  〃有没有找到关先生?〃我的声音低不可闻。
  〃找他?我没痴心到这种地步,〃她先是赌气,忽然忍不住哭,〃难道还抱住他腿哀求?〃
  我说了句公道话:〃你仍然漂亮。〃
  〃终有一日,我会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这是她的事业危机。
  我站起来,〃我们再联络。〃
  〃谢谢你,杨小姐。〃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必谢我。〃我说。
  〃欠你的数目,我算一算寄给你。〃关太太道。
  〃那我要谢你。〃
  离开关宅,我匆匆过马路,有辆车使劲对着我按喇叭。
  我没好气,转头看,大吃一惊,又是叶世球。
  〃你斗胆,〃我说,〃你竟敢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你不是到欧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恋的女人破坏力奇强,我怕被淋镪水。〃
  〃不会的,她收到支票就气平。〃
  我冲口而出:〃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叶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随即疯狂大笑,一边用手指着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还有救?我怎么还可以存这种思想?
  我拉开车门坐上去,〃闭嘴,开车吧。〃
  〃之俊之俊,我叶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泪,〃他揩揩眼角,〃你这个可爱蛋。〃
  我木着脸坐着。
  〃今天晚上我有一个舞会,我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过相,点过名,我这一生就完了,〃我说,〃虽然我此刻也无什么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转头问:〃你还会背多少粤语片对白?〃
  〃请转头,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厅中胡思乱想。〃
  〃你管不着。〃
  〃怕人多的话,不如两个人去吃饭,我带你去吃最好的生蚝。〃
  〃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该陪陪令堂大人。〃
  这一下子叶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遗嘱早已立下,医生说过不了秋天。〃
  〃真应该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种癌,五年了。〃叶世球说。
  久病无孝子,但我仍然固执,〃应把母亲放在第一位。〃
  他兴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叶世球,我们之间是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
  他侧侧头,〃不会吗?你走着瞧。〃
  哗,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妇女遇上花花太岁:终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气又好笑,〃当心我告诉叶伯伯。〃
  〃他才不管这些。〃叶世球笑。
  〃他可担心你母亲的病?〃我禁不住问道。
  〃家父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担心,所以母亲说,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残生。〃
  我恻然,喉头像塞着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数声。
  〃病人半个月注射一次,你不会见过那种针,简直像喜剧片中的道具,针筒粗如手臂,针头似织针,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杀。〃
  我看他一眼,心中产生很大的恐惧。
  〃母亲以前长得很秀气,个子是小一点,但很不显老,现在皮色如焦灰,头发一直掉,身子浮肿……之俊,你别以为我不在意,尽挂住吃喝玩乐,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难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顶去对着全市发出痛苦的呼声吗?〃
  我勉强地笑,〃听听谁在说话剧对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动心了。〃
  〃我们改天见吧。〃我觉得抱歉。
  他待我下车,把车灵活地开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说:〃妈妈,有电报。〃
  我接过,才要拆开,忽然浴间的门被推开,这个乔其奥自里面出来。
  小小客厅的空气顿时僵硬,我面孔即时沉下。
  这人,仿佛没有家似的,就爱在女朋友处泡。
  我问他:〃是你介绍陶陶去拍电影的吗?〃
  他很乖觉,坐下赔笑说:〃不是我,是导演看到陶陶拍的广告后设法找到她的。〃
  〃广告上演了吗?〃
  陶陶笑,〃你瞧我母亲多关心我!〃
  〃有没有录影带?给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给我看。是那种典型的汽水广告,红红绿绿一大堆年轻男女,十三点兮兮地摇摇头摆摆腿,捧着汽水吸,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叽哩叭啦地唱完,刚刚三十秒钟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发觉那个浓妆的、头上缚满蝴蝶结的、穿着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个导演的眼光可真尖锐。
  〃陶陶手上本来还有一个饼干广告及一个宣传片,不过为了新戏,全部推掉了。〃乔其奥得意地说。
  〃你是她的经理人吗?〃我冷冷问。
  陶陶关掉电视机。〃妈妈,〃她有意改变话题,〃电报说些什么?〃
  我才记起,谁会打电报来?心中纳罕。
  拆开读,上面写着:〃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来,盼拨冗见面,请速与我联络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雳,一颗心剧跳起来,直像要冲出喉头,头上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跌到沙发里。
  〃妈妈,〃陶陶过来扶我,〃什么事,电报说什么?〃
  我撑着头,急急把乱绪按下,〃中暑了,热得发昏,陶陶,给我一杯茶。〃
  陶陶连忙进厨房去倒茶,只剩下我与乔其奥对坐。
  乔其奥轻声问我:〃坏消息?〃
  我若无其事说:〃老朋友要来看我,你瞧瞧,尘满面,鬓如霜,还能见人吗?〃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来,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还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来说:〃这杯茶温度刚刚好。〃
  我咕咕地喝尽,定定神,〃你们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还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马上拉起乔其奥出去。
  待他们出了门,我方重新取出那封电报,撕成一千片一万片。
  怎么会给他找到地址的!
  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断绝一切朋友,为只为怕有这一天。
  结果他还是找上门来。
  我要搬家,即时要找房子,事不宜迟。
  不行。我能够为他搬多少次?没有那种精力,亦没有那么多余钱。
  电话铃响,我整个人跳起来,瞪着它,许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叶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来谈谈?〃
  〃要,要!〃我紧紧抓住话筒,满手冷汗。
  〃这么踊跃?真使我恢复自信。〃他取笑我。
  我尴尬地笑。
  〃我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太阳是那么毒烈,一下子就晒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头底下,眼前金星乱舞,热得没有真实感。
  我试图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左腹下一个角落,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儿,我真实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这悲哀不会在我臭皮囊上露出来。
  〃之俊,之俊。你怎么不站在阴凉处?〃
  〃叶伯伯。〃我如见到救星。
  〃你看你一头汗。〃他递上手帕。
  这时候才发觉头发全湿,贴在脖子上额角上。
  我上了车,紧紧闭上眼睛。
  〃每次你把头放在坐垫上,都似如释重负。〃
  〃人生的担子实在太重。〃
  〃之俊,顺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张开眼睛看他,他长方脸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我负她许多。〃
  〃你亦是个好丈夫,一切以她为重。〃
  他长长叹息一声,不予置评。
  半晌他问:〃你公司生意如何?〃
  〃没有生意。〃
  〃有没有兴趣装修酒店?〃
  〃多少房间?〃
  〃一百二十间。〃
  〃在什么地方?〃
  〃江苏。〃
  〃不行,我不能离开陶陶那么久。〃
  〃陶陶并不需要你。〃
  这是事实。
  〃你可以趁机会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尔鸣路早已改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两上两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学不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等你母亲,车夫把车子开出来了,我便缩在树后躲一躲,那时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轮车,你外婆明明见到我,总不打招呼,她眼里没有我。〃
  这是叶伯伯终身的遗憾。
  〃你到底有没有进过屋里?〃
  〃没有,从来没有,〃他渴望地问我,〃你记不记得屋里的装修如何?〃
  〃我怎么记得?我才出世。〃
  他颓然,〃我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只要能够坐到那间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间屋子还在。〃
  〃我去打听过,已经拆掉了。〃叶伯伯说。
  〃不要太执著。〃我微笑。
  〃据你母亲说,屋子里有钢琴,客厅近露台上挂着鸟笼,养只黄莺,天天喂它吃蛋黄……之后我不住做梦,多次成为该宅的上宾,我太痴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败落,还记着干什么?〃
  〃葛宅的电话是39527。〃
  我的天,他到今日还记着。
  〃你母亲结婚那日,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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